真正的大国应该把全世界都研究透彻
凤凰历史:第二个问题其实是第一个的延续,您是怎样想到编著这样一本大部头的“苏联史”的?毕竟就国内的读史气氛来说,苏联史并不是关注的热点,您又出于什么考虑自费花那么多钱去购买苏联的档案,来推进国内这方面的研究?
沈志华:针对第二个问题,现在中国的社会,我觉得社会科学中有特别悲哀的现象,搞学术的竟然也都市场化,急功近利,这不行。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世界上有几个像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就是苏联、美国,从国土上有加拿大,从人口上有印度,就这么几个国家,你应该对全世界、对全球都有透彻的感觉。
凤凰历史:美国做的就比较好。
沈志华:美国在这点你不能不佩服,搞什么的都有,非洲的,各个角落人家全都研究透了,这才是一个大国,小国就不行,你到日本去看看去,日本很强大,很不错,但是你找找有没有法国专家、苏联史专家的?全国找不出两个人来。
凤凰历史:搞中国史的人倒是多些。
沈志华:因为它跟中国文化、地理和历史的关系。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就应该时时做好各种准备,人才的积累等各个方面都应该做。但中国是一窝蜂,50年代全学俄语,改革开放以后全都学美国,学英语,但作为一个大国,必须要考虑其他问题,像我特别担忧这个。比如我现在考虑东欧的问题,我在搞冷战史的研究过程中发现一个现象,西方的同盟和东方的同盟,就是资本主义同盟和社会主义同盟它的表现差别太大了,西方的同盟是一个超稳定结构,它内部虽然有很多分歧、矛盾,但是它一直就这么延续下来,甚至冷战都结束了,北约还在东扩。
但是社会主义同盟,从建立后的第二年就开始分裂,苏南冲突,然后就是中苏分裂,苏联出兵匈牙利,中国跟越南打仗,中国跟朝鲜险些打起来。然后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发生战争,然后最后撕破脸皮,都是在社会主义同盟内部。后来我跟美国人谈过这个问题,他们很难解释,很难解答,他们很不理解,说怎么可能,我看我们出了一套中央情报局的档案,其中有一篇最有意思的,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中苏关系的预测,他们就认为不可能分裂,除非他们脑子都有问题,因为明摆着的,中苏联合才能对抗美国,中苏分裂他们就两败俱伤,最后被美国各个击破,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想毛泽东、赫鲁晓夫不会不懂这个。
没想到中国和苏联就真干得出来,居然就分裂了,都到1960年了,苏联专家都撤了,分歧都已经表面化了,美国中央情报局还在认为不可能,搞不好他们是在演戏。为什么?他的思维很有逻辑性,他们认为中苏意识形态一致,都搞马克思列宁主义,社会制度也一致的,都搞共产主义、搞社会主义,敌人也是一致的,都是美国人,所以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在根本利益一致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分裂呢?那不是自毁长城吗?所以美国认为不可能。但当中苏真的分裂的时候,全傻眼了,就像苏联解体一样,美国人也想不到,这说明一个问题:社会主义国家内部运行的一政治准则,跟西方不一样。
凤凰历史:就是它内在逻辑不一样。
沈志华:逻辑不一样,我最近写了这本书就解答了这个问题,就是下一本书马上要出了,我已经写完了。不过,因为我要做这个题目的研究,我就想把所有这些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关系的个案搞清楚,苏联跟谁互相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就开始关注东欧这些国家,但后来我发现,中国竟然没有一个学者懂这些小国语言的。按说你中国应该什么都有,我不是说没有人懂这个语言,就是研究这个历史的没有,文革前还有,那会儿好在计划经济都安排,你得研究这个,现在不是了。
凤凰历史:市场化了。
沈志华:现在市场化了,人家选择了,是,我有捷克语,但是我做生意啊,那挣钱多少,谁给你们搞这些历史去啊?这是国家的问题,你国家政策倾斜点,我一年给你八万,他能不搞吗?衣食无忧,他当然就搞了,这是国家的问题。所以又得扯回来了,搞苏联历史的,其实中国没几个人,我扒拉手指头算一算,这本书(编者注:《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里头占了一大半。
现在搞俄语的越来越少了,俄语里边学历史的就更少了,人家外交部最起码钱不多,其实现在钱也不少,现在搞什么国家公职人员,现在涨薪了,要不然搞公司,到俄国做生意赚大钱,谁给搞这个?这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如果中国长此以往下去的话,你这个大国的文化在哪儿体现出来啊?你对国际上的什么问题你都解释不了,你再过多少年,都是一帮商人,一帮银行家,那国籍都随便可以变的,我真是很担忧。你看看,所以我们一块儿开会的时候,有时候一喝酒喝多了,很感慨,真是很感慨,你说我为什么要弄这个?我就觉得责任重大。话又说回来了,1994年一回来为什么先搞档案,最开始咱们谈论,历史研究它就是追求真实,你不追求真实还搞历史干什么?历史你随便写,费那么大劲干什么,你多弄点纪实文学,也挺有感染力的。
说以前咱们搞不了,这个是可以理解的,三中全会之前,你搞的历史都有宣传,当然政策上是一回事,是不允许你什么什么政治压力啊,那会儿是,从学术本身来讲,你没材料,你国门不开,你走不出去,它档案不开,你也看不到。但是冷战结束以后情况全变了,第一,你国门也开了,第二,他们也有东西,俄国档案解密了,现在俄国又封闭了,但是美国更多,我这次去哈佛大学开会的期间,我抽空出去还弄了三百多件档案回来。
还真有好东西你都不知道,我弄一套好玩的,苏联怎么修改中国宪法的,谁见过这个材料?谁都没有见过,他们好多美国人,因为档案这个东西不是说档案开放了,历史就真实了,很多人以为档案开放了,那就是可以写真实历史,不是,那还要历史学家干什么?大家都是档案工作者不就完了嘛。档案像大海一样,你得在里头一点一点的去寻找,然后把它有用的、关键的那些史料挖掘出来,再用逻辑思维把它们连接起来,才能形成一个历史。但前提就是你得有材料,所以我觉得我们要做,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全变了,也比较宽松了,现在怎么也比以前强多了,当然现在是不满,跟美国比当然不满了,你跟俄国前比那还是很不错了,能写这些东西,要是那会儿早就进八回监狱了,可不是,写一篇进一次,怎么也得进八回,要搁文革的时候,那真是。
所以说只要有了材料,学术就有基础了,只要有了史料,正是因为搞俄语的人少了,搞苏联的人少了,你才需要花大力气去把那些特别重要的翻译出来搞一搞,所以当时我就想着我得重写苏联史,其实都得重写,中国史更得重写,以前全是假的,不能说全是假的,基本上是虚构的,是宣传出来的,你中共党史、苏联史,苏联史有什么?不就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嘛,那才是中共中央作为学习文件,毛泽东在改造中的学习里头专门讲,那是典范之作,那叫什么典范之作?那就是为了政治需要,它搞政治可以这样,你们政治家你们搞政治,但是咱是做学问,咱是搞历史,那你不能这样,你就得客观。
我也不说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但是你得把史实弄清了,你史实弄清了,前提不就是这个档案吗?所以我为什么想先做档案,只要这个东西在,早晚是有用的,你只要这些东西在这儿,有,在这儿慢慢的你不看他看,中国这么大,人有的是,现在不让看,将来还不让看吗?总得有让看的一天。所以我觉得这个事儿是比较重要的,特别是你先把这些材料弄出来,留下来,即使将来不懂俄语的人,他看这个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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