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笑有出头天 于 2013-11-13 20:49 编辑
有害三国志 (外篇)须物语
魏王已病入膏肓,霜鬓下潜伏多年的偏头疼如海潮般日复一日侵蚀他的神经,令他痛苦不堪。妻妾们对她们即将成为寡妇的的哀伤和儿子们对继承权忧心忡忡的丑态都不能使这种痛苦缓减半分。直到有一天,在他独自僵卧的寝殿深处,一个男人来到他的床前,并不开口介绍自己,只在最近的凳子坐下,沉默地偏着脑袋打量着他。烛光惨淡,曹操躺在榻上,此刻头痛竟奇妙地退去,不过仍无力动弹,因此看不清来人的脸。 许久后,这个人终于开口,但声调低沉嘶哑,仿佛喉咙漏风。 “真是丑陋。”他说。 曹操想了想,费力地努嘴:“你指哪方面?” “你现在的样子。” “将死之人都是这副德性,我并不打算要求例外。” “和你飞扬跋扈时的模样相比,我更欣赏你现在备受折磨的面容。” “那就多看两眼,趁我还能坚持。” “嗯。我确实是来看你的,老友。” “谢谢,我……我的朋友很少。” “女人倒是很多。” “足够我建社团了,不过朋友不一样,朋友……”曹操吃力地呼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睛,“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老实说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见时,你涕泪涟涟求我饶你一命。” “我不会承认的。” “无所谓,反正你都快死了,”来人摇晃着肩膀起身,胸前长须拂动,“我该走了,大哥那边得赶紧去。” “老友……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最后一面。”访客说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门口。 两天后,远道而来的东吴使者带着一个木匣求见魏王。 匣子被近侍奉至病榻前,尽管曹操大致上已经猜出里面盛着什么,但仍挣扎着坐起,一语不发地推开匣盖——汉寿亭侯关羽的头颅在方形的木匣里微微偏着,仿佛在打量他。 和这个人的每一次不期而遇,似乎都是以告别来作为前提,以及目的。曹操知道,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真是丑陋。”他涕泪涟涟。
以上应该是废稿,作为开头,写在编号为1的那张纸上。用键盘誊抄时我发现这张稿纸被哥哥打了个曲折游移的巨叉,旁边还注了“谎言”两个潦草的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激烈的字眼来否定自己的构思,但似乎否定得又不够坚决。 鉴于他对自己不满意的稿子通常都会立刻吃掉而不是划叉,谨慎起见,我决定将其保留下来。 或许我该从头说明。 哥哥上星期五回过家一次,也可能是星期四,这不重要。今天起来时,我在桌上发现几张写满字的KFC餐巾纸,才想起他回来过。 当时已是深夜,他未及进门便匆匆把那几张纸塞给我,要求我替他更新博客,然后神色慌张地重复着“必须外出取材”之类意味不明的话,逃亡似的下楼去了。 我忘了问他要博客的账号密码,但他可能告诉过我了。我很困,关了门,将稿纸丢到桌上便去睡了。 以前,哥哥每次半夜归来,除了打开冰箱努力吃喝,总会拿出几张稿纸,坐到电脑前更新博客,间或也会和我说几句话(可能是想聊表他对弟弟的关心),最后在天亮前悄悄离开。他用的稿纸形形色色,我见过快餐店的餐巾纸,也有电线杆上的性病广告条,明媚又忧伤的青春杂志上撕下来的扉页,肩扛式火箭推进榴弹系统的租赁费用催缴单(俄文),还有南京市江宁区综合行政执法部门关于对弘景大道3666号学九楼擅自扩建的地下机库实施强制拆除的红头文件。这些用纸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他平日的行踪,尽管他一向对此讳莫如深。 他经常要我帮他完成各种各样麻烦的琐事,但帮他更新博客是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不像哥哥,我头脑正常,作文很差,也从没用过博客,唯一会上的网站是LoveCity,所以有必要在此为读者诸贤提前告解本文中可能出现或者已经出现的各种颠倒错漏。为尽量减少这种状况,我会一边誊抄,一边写下我所能提供的注解。虽然他留下的稿子字迹张牙舞爪,行文结构乱七八糟,但我还是找到了下面这个用以取代废稿的新开头:
河东郡义人关羽以从不修剪的长须闻名。他身形魁伟,力大无穷,并且极擅使刀。年轻时开着一辆750cc的川崎红莲ZⅡ机车在中原诸州游荡,沿途闯关无数杀人如麻,是所有收费站的噩梦,时人谓之“髯鬼”。北境诸侯们在他刀下折了多员大将,恨他恨得柔肠寸断,辗转难眠。在派出的刺客全都一去不返后,他们终于明白,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己方远不如对手专业。于是他们找来一个非利士妓女,经过周密而严格的训练,命她扮作落难女子前去接近,企图弄清关云长何以神勇无匹的秘密并找出他的弱点。计划起初非常顺利,落难女子似乎成功获得目标的信任,然而一个月后,负责训练她的克格勃高层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纸包,里面是一支发簪,以及一条死鱼。他们很清楚这是西西里人的口信,表示这个女人已经与鱼同眠。 这事令诸侯们伤心,他们最终明智地决定放弃想要除掉髯鬼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去做些更容易的事情,譬如让还未来得及殒命于他刀下的年轻军官们提早退役(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能成为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
我读书很少,对关羽不怎么了解,零星的印象都来自于哥哥那些令人信服的描述。他曾告诉我:关羽非常了不起,这个赛亚人的傲人长须与生俱来,从不梳洗,金黄色的厚密须髯像热带雨林一样在他的下巴上孕育着一整套复杂的生态系统,其中的某种大肠杆菌群甚至演化出了原始的部落文明。 哥哥说,除了胡须,关云长还拥有同样引以为傲的三刀流剑技,他随身携带三把名刀,由长至短分别为:“斩舰”、“村正”、以及网购的高振动粒子刀(后来得知并非BANDAI原版)。 “斩舰”刃身长达八十余米,由于破坏力巨大,通常只在无双模式中才会使用(哥哥随即摇头表示不要问他“人怎么扛得动”之类的问题);“村正”长度一般,却锋利无比,据说此刀最初被渔人发现于北海道东北部大约北纬45度,东经149度的位置(哥哥随即摇头表示不要问他“怎么到了关羽手里”之类的问题);至于高振动粒子刀……小巧精致,携带方便,关羽试用于削苹果,刘备称之曰能……哥哥口沫横飞说到这里,问我冰箱里还有没有吃的,我说没了,他立刻敬业地回到话题,补充道:理论上也可以拿来切腹。 后来哥哥又严肃活泼地修正说,这三把刀的来历其实与关羽少年时代无法战胜的一位女孩有关,那个女孩出身道场,剑技出众,却过早夭亡。关羽曾和她约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为了履约,他毅然搬到远离京城的一所深山小屋里独自修行,每天打猎、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并供奉女孩留下的四星珠,直到他遇见布尔玛。 老实说,哥哥变化无常的描述使这个关羽听起来很是可疑,但我想他应该不会骗我,我的哥哥不可能那么混蛋。
稿子接着写道:关于非利士妓女,史籍上对她的来历向来语焉不详,相比之下,说书人们提供的故事细节则要丰富得多——尽管受到感伤主义文学的影响,并且不能保证所有情节的真实性——他们认为,其实所谓的“非利士妓女”既和非利士人毫无干系,也根本不是妓女。她只是诸侯手下某个普通中下层军官的未婚妻。军官在迎娶她的前夕死于一起针对他上司的谋杀,杀手出刀残忍,现场惨绝人寰。哀伤、愤怒和绝望让这个柔弱的待嫁女郎一下丧失了生活的全部意义——除了复仇。她自愿接受间谍训练,并作为诱饵,前去接近那个赤面长髯的冷血杀手。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道: 那是一个晦暗冷寂的黄昏,天空斜斜下着细密而锋利的雨,刺透空气,传出沙沙的蚕食声。她从酒馆默默尾随仇人在小巷间穿行,电光火石间,目睹他挥刀斩下从街角杀出的刺客。 血污溅在她的裙上和脸上,缓缓晕开,如同宣纸上的墨点。她执伞伫立,平静地与杀人者四目相对。空气里有淡淡的白梅香在弥散,而时光,顷刻停摆。 “你……真的……能唤来腥风血雨呢。”她说。
虽然是题外之言,但我仍想向读者诸贤透露:哥哥有一个未婚妻。尽管俩人同居已久但似乎并不打算结婚。按哥哥的说法,他认为将伟大的爱情置于一纸证书的约束之下是十分荒唐且愚蠢的事情。我曾问他:如果将来不幸分手,出现财产纠纷该怎么办? “我岂是为了财产与她相爱的吗?”哥哥大手一挥:“全部留给她,除了我自己。” 说完这番豪言,哥哥随即陷入一种为自己的慷慨而自怜的陶醉情绪中,仿佛他已然家财万贯,同时毫不吝惜。虽然现实是:他的存活在很大程度上都仰赖着我的冰箱存量。 由于我生性内向,不常出门,几乎从未参加过任何类型的社交活动,因而缺乏与女性邂逅的机缘。想来就算机缘凑巧,我也不具备与女性周旋的经验与技巧。从这点来讲,我确实不如哥哥。他虽然很多方面让人鄙弃,但却拥有令人艳羡的吸引女性的才能。 不过我并不为自己的孤独而感到痛苦,毕竟,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 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她曾不止一次打电话来唠唠叨叨地表达过她对孙子的渴望。这令我厌烦不已,有一次我甚至破罐破摔地向她大吼:哥哥有未婚妻的呀,想要孙子去找他要就好,不要再指望我了! 话筒那边,妈妈似乎被我的吼声吓得不轻,她不再提孙子的话题,轻声说了些安慰的话,并嘱咐我注意身体,按时吃药,不要为难医生。然后小心翼翼地挂了电话。 这令我哭笑不得,显然妈妈受惊之余把事情弄混了——身体有问题的是向来毫无生活规律的哥哥,为此需要常年吃药、定期看医生的也是他。不过正如读者诸贤所知,哥哥行踪诡秘,经常要我帮他应付琐事——替他去和那个医生会面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曾认真想过,既然哥哥已经有了愿意和他共度人生的善良女性,那么他实在不该继续毫无节制地四处奔忙,为对方考虑,安定下来过规律、健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选择。 尽管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哥哥那位神秘的未婚妻。想必她接受过间谍训练,懂得藏匿行踪的好处。
刘备第一次见到关羽时——哥哥接下来写道——后者正抱着一盆显然得到精心照料的绿萝,认真地和酒肆里的收银小姑娘讨论鼠尾草的忧伤。他态度诚恳,目光柔和,摇头时脸上不多的表情透露出友善和腼腆,以及他不同意小姑娘关于在秋天时不宜浇水的观点。 相对于少女的伶牙俐齿,关羽显得木讷而有耐心。他柔顺的长须随风摇曳,好似阳光下呼吸的水草,令空气中满溢爱与氧气。 “早晨的叶面除虫非常重要。”他说。 必须承认,刘备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关羽发现有人正盯着自己,以为是等待结账的食客,于是忙拿起自己点的那杯牛奶,谦逊地侧身让出柜台。这样,才露出了他腰侧那三把威名赫赫的佩刀。 这个职业杀手完全颠覆了他在通缉布告和传闻中给人的印象。 刘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很快,他为自己狭隘的世界观感到羞愧——在见到关羽之前,他一直认为“杀手”这种与死亡为伴的职业,其从业者必然都深入贯彻残酷无情的硬派形象。他曾见过另一些杀手,他们像厌光的菌类一样常年寄生于酒吧的阴暗角落里,喝啤酒时会连瓶盖一起吞下,无论工作还是休息都阴郁且沉默寡言,过着腐烂的生活,做着令别人腐烂的工作。绿萝?不,如果非要让这些人怀抱什么植物的话,或许只有墨西哥荒原上那些丑陋多刺而又总是健步如飞的人型仙人掌才会令他们满意。 时间是公元184年前后,关羽不到三十岁,喜爱园艺,重视健康,会自己熨烫衣服,到哪里都抱着心爱的盆栽植物,坚定的牛奶主义者,工作是职业杀手。在提供24小时外卖服务的街角酒肆里,他遇到了涿郡来的刘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次邂逅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转折点。而涿郡人身上正揣着一张通缉布告,尽管穷困潦倒但心情很好: “你介不介意我拿你去领赏?”
“当然,他们那天还说了些别的事情,”哥哥告诉我:“比如赏金的分配以及营救的措施……还有那个复仇的女人到底有没有被丢去喂鱼。” “有没有啊?”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一点。 “不,只是单纯的文化隔阂,”哥哥咬了一口面包说:“关羽的确给诸侯寄去过她的簪子和一条三文鱼,但意思是:‘我们俩决定去海边开一家寿司店,请不要来找’。” 我当时并不理解隐喻的浪漫,所以天真而市侩地想到:如果关羽直接写一封意义明确的信寄去而不是寄物件,就不会产生无端的误解了呀。 哥哥最后怅然地下了结论:“因此与阴谋无关,这只是一个关于爱情……以及文盲的悲剧。”
我本想多了解一些关云长年轻时的浪漫史,甚至擅自想象他卖掉了自己的红莲ZⅡ,换成一辆白色的Vespa,在店面打烊后,载着复仇的阿巴小姐,迎着微咸的海风在沙滩上徜徉……但哥哥那天并没有说太多,而他的稿纸上已经笔锋一转: 关于这次会面,陈寿在《三国志》里坚持认为并非刘备主动去见关羽,相反,许多文书(他对它们的内容和来源只字不提)证实:公元184年,带罪在身的关羽为了逃避刑狱之灾,前往涿郡投靠正招兵买马的刘备。——这种观点由于毫无戏剧性可言,因此显得极为可信。 我熟识的一位可敬的女性却不同意历史学家的观点,她甚至也不同意我的。她认为刘备和关羽相遇的地点才不是什么涿郡,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这座流浪者之城的入夜的街头,两人相约去看伊瓜苏大瀑布,刘备当时对关羽说:“我们从头来过。”(这个女人对男性间的友谊向来有着奇怪的看法,但只要习惯了,对健康也没有什么妨害) 绝大部分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著作无论细节如何参差,大致上都承认刘备与关羽(以及张飞)相识于中平元年,或者说公元184年。“就算他们早已认识,那么至少也是直到那一年才正式对外界宣布他们的关系的。”——《魏氏春秋》的作者孙盛在其著述的德文版自序中如此强调。 有趣的是,史评人唐庚在《三国杂事》中驳斥这一论断时,毫不客气地称孙盛是个见识浅薄的恶棍。他尖锐地指出史家们执著于“公元184年”的原因无非在于它正是黄巾之乱的开始——“这帮玩弄故纸堆的家伙太过陶醉于制造隐秘的巧合,而这般众口一辞所得到的唯一成果便是使后人越发怀疑他们所宣称的事实。” 怀疑者确实很快就出现了。宋人游处薄撰文提到: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关羽的一生脉络分明:早年跟随刘备东奔西走,其后战败被迫降曹,再随刘备流窜至南方,之后一直镇守荆州直至遭袭败亡,三十余年间征战无数,追亡逐北威震华夏。然而这份看似无懈可击的简历存在着一个黑洞般的疑点——在公元184年这个与刘备相遇的节点之前,关羽都在干些什么?(这个疑点同样出现在张飞身上) 没有任何史籍对这个疑问提供哪怕只言片语的解释。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成长历程?他小学四年级时的零分考卷?全都没有,一片空白。仿佛这个人只是在公元184年随着某种需要而凭空出现,或者说,从另一个次元的宇宙中穿越而来。简而言之,这个没有前半生的人终其后半生都只愿为刘备而战——这实在太过奇怪,无法令人信服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 各派历史学家纷纷谴责游处薄这种危险的言论,司马君实指责他对平行宇宙论一无所知或者略而不提,使人误以为穿越像砸缸一样容易;苏子由则指责他为了抬高自己,妄图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假设来全盘否定关羽的历史地位;吉川英治指责他对激燃的桃园结义视而不见,怒斥他为“生涯一馬鹿”。 但怀疑者们并未因此而退缩。英国人怀尔特·斯杜尔在其著述《汉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公元184—220年的中国军阀群像》中引用了游处薄的观点,并以一个英国佬特有的小气、古板,以及一点点遗传自他外祖父的癔症,大胆地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关羽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他先要求读者再次审视关羽的形象:除去在遇到刘备之前的事迹都毫无记载之外,他具备一个典型的悲剧英雄所应有的全部条件:强大无比,正直无私,特立独行,一诺千金,几乎完美的性格里只存在着一个固有的弱点:骄傲。而这个弱点最终如同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一样让他死于非命——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刻意塑造出来的人物。而最初塑造他的人,是谁呢? 所谓的桃园三结义,怀尔特·斯杜尔写道,众所周知桃树在中国一向被视为一种神圣的、有魔力的树木,当地的德鲁伊甚至虔诚地将其树干削制成木剑,用以驱除或者召唤鬼神。因此刘备选择在桃园里进行“结义”这一神秘仪式决非偶然——可以断定,他试图依靠整个桃园的强大魔力场来实现某种秘而不宣的目的。不必费心揣测这个仪式最终成功与否,我们通过史籍所知的是,在这之后,原本孤身一人的刘备一下子多出了两个性格各异的弟弟。 当然,这个近乎于巫术般的事件毫无疑问是危言耸听并且违背所有严肃的历史研究精神的。史籍上保守而言简意赅的描述,或许只是在向我们委婉地暗示一个事实:关羽和张飞不可能独立于刘备之外而存在。 此类情形并不罕见,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们由于知识的局限,以及迫于当时的官方压力,在修史时惯于使用各种寓言式的写法来保存真相。 史籍上还进一步暗示,结拜时,兄弟三人“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这种苛刻的要求在现代人看来,除了他们共用一个躯体之外,找不到别的能实现它的方法——复数人格的产生并不是与生俱来,但如果躯体死去,所有的人格必然都将随之不存。 这个结论换成较为通俗的说法就是:关羽作为一个具有实体的人类而言,并不存在,他和张飞一样,只是刘备(这个性格古怪的人极少遇到知音)在公元184年的极度孤独和痛苦中分裂出来的里人格。 怀尔特·斯杜尔的著作出版后销量平平。1901年他因脑溢血死在伦敦家中的浴缸里。两年后他的学生在整理其遗稿时,发现了他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医生的大量通信,当时还仅是小有名气的弗洛伊德在信中极力请求他同意作为其精神研究的特殊病例。但他均予以拒绝。 无论怀尔特·斯杜尔在其著作中对关羽的分析是否足够接近历史的真相,至少,他给一直存在的诸多疑问提供了较为合理的解释。 而借助他的角度,我们或许能理解公元214年刘备入主成都后,诸葛亮为什么坚持请求让关羽留守荆州,调张飞去守阆中的一片苦心。大概,他寄望于借此减轻和抑制刘备越来越沉重疲乏的一人分饰三角的痛苦吧。 遗憾的是,里人格之说无法解释曹操死前曾声称自己看见过关羽幽魂的这一……
不管完结与否,哥哥稿子上的内容到此为止。最后几排字迹混乱潦草,害我几乎无法辨识。加上最初的废稿,一共七张稿纸。尽管我隐约记得那晚他塞给我的应该只有三张。 我认定哥哥确实病的不轻,如果不是精神异常,他绝不可能写出这种荒诞无稽的东西——他曾那样慷慨激昂地向我讲述关云长种种伟大和惊人的事迹,如今却转而相信这个了不起的人只是存在于刘备脑袋里的一个幻象!这样的反复让我感受到一种背叛的意味。无法接受。 不过或许我不该怪他。毕竟哥哥是个病人。 我依然记得昨天去和他的医生会面时的情景——那个医生明知道我是代哥哥去他那儿应景的,却并不急于问我哥哥的近况,只和我聊些日常话题,并和我啰嗦的妈妈一样嘱咐我要按时吃药,建议我增加外出的次数,多和他人接触,说这样就不会频繁产生幻觉。 显然连医生都已经对哥哥的状况完全绝望,索性懒得提起他了。不过在会面即将结束时,似乎为了尽医生的本分,他还是问了一句: “最近你还见到你的那位……哥哥吗?” 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医生面露笑容,对此表示满意,他说这种心因性疾病并非无法治愈,只要我保持健康的心态和积极的待人态度。 我照例替哥哥向他表达谢意,随即起身准备离开,但他竟又多舌地最后补充一句: “我记得你上次说要带你的未婚妻来和我认识的……” “她说她讨厌所有的医生!”我脱口而出。
认为关云长并不存在的那个结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我决定不予理睬,并越俎代庖,为哥哥补上这个最后的结局: 公元219年岁末或者220年初……总之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关羽及其养子被东吴伏兵擒于麦城郊外,在验明正身后,很快死于刽子手的刀下。之后吕蒙派人将关羽的头颅秘密送至洛阳,以向魏王曹操证实他的死亡。曹操以诸侯之礼厚葬了老友。 几个月后,一个技艺拙劣的女弄蛇人出现在吕蒙驻军的江陵街头,无论她如何吹笛,木箱中的长蛇都始终懒懒地盘而不起,失败的表演令观众兴致全无,很快,她便不能糊口了。一天晚上,她甚至发现自己的蛇竟已不知所踪,木箱里空空如也。 当夜,吕蒙在庆功宴上接过一杯吴侯亲自为他斟的烈酒,正要喝时,注意到杯底的漆纹仿佛一条纹丝不动的盘蛇,他不以为意,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早,军营中传出吕蒙因昨夜饮酒过量而暴毙的消息。 技艺拙劣的女弄蛇人依然没有找到自己丢失的蛇,她无法再以此谋生,只得面带戚容,取出箱底那三柄与她极不相称的佩刀,离开了江陵。不久后人们在山海关的铁轨旁发现了她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依然抱在臂弯的那三把管制刀具。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想,也许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