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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害三国志 (8)新野异闻录 后编
单福就像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又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充满了悲观的怀疑,因此他又像一罐药酒,不管能治什么病,味道终究是苦涩的。 尽管他总是看起来一副懒散得了无寄挂的样子,但刘备却看见了他渗透骨髓的矛盾和焦虑,那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矛盾,和他潜意识中试图隐藏的,迷人的焦虑。 刘备不敢肯定单福算不算是一个智者,但他定然是一个大师——所有的大师们都为自己追寻到的答案所困惑。当你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不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时候,你就成为大师了。 单福似乎很喜欢刘备家后院里的这棵苹果树。他说他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株,他在树下睡着时熟透的苹果经常掉落下来,砸中他的头。在长包的同时他脑中也生出一个疑问:苹果落地究竟是回归母体,追溯本源的意志所致呢,还是单纯的因为万有引力? 刘备雀跃道:“我倒比较想知道如果两个苹果同时落下来,是重的那个先砸到你呢还是轻的那个。” 单福拈须沉吟,觉得这是个好问题——痛还是更痛,如果都要面临时,人们会倾向于先接受哪一个呢?特别是准房奴们。
自从单福来后,刘备常常不问政事,每夜和他在后院树下举酒聊到天明。 这让另外两个人颇为不满,他们对兄长请来的这个抑郁的疯汉妒火中烧但也毫无办法。为了排遣失宠的小幽怨,他们在城外设卡拦截北来的商旅,通过种种卑劣手段巧取豪夺以充军饷。他们曾安排兵丁假充行路遇难之人,在南下新野的必经之路上徘徊游荡,一旦有北来的商贩车马路过,必苦求其搭载一程,等到了新野关卡时,守兵再从他们身上轻松搜出伪造的曹军密信,然后以间谍罪逮捕商人,所载车货财物尽皆没官。时谓“太公法”。 为了不给兄长的形象抹黑,二人早已托孙乾想好了若事发申辩时可以用的两套方案:A、反正是曹境来的商人,就算不是间谍也是来搞经济渗透的,取之合情合理;B、就算这些商人现在不搞间谍活动,将来也有可能会搞,我们只不过提前诱发这个可能罢了;实在不行还有备用的C:曹操不懂摇滚。 可想而知的是,曹操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不耐烦地杵着下巴听完简报,皱了皱眉,挥手唤来曹仁,拨了两队陆战型的MS-06J,命他往伐新野。之后便自顾自地去找妓女厮混去了。为了不在目的地和儿子巧遇,曹操特意选在每周二四六才去。 至于新野这边,得知曹军袭来,两个混蛋弟弟大喜,忙报与刘备,本来他们是想让大哥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上阵杀敌还得靠兄弟。 谁知刘备却连这个都要问计于单福。单福驾箱从容踱上城楼,观望敌军阵势,发现曹仁的八台MS正在城外空地上手拉手围成一圈跳快节奏的土风舞,自称“八门金锁之阵”。许多新野将士前往破阵,均被踩死。城楼上人心惶惶,守城兵士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孙乾甚至差点愚蠢地喊出:“让执政先走!” 单福望了片刻那欢快的八门金锁阵,微微摇头。关张以为他无计可施,正心中暗喜,不料单福却困惑地跟刘备道出:“这阵法破之极易,不知曹仁是搭错哪根筋,今日竟作此儿戏。”遂叫过一旁的赵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让他出战。 赵云跨上白甲战马正要出城门时,关张叫住他问:“单福军师告诉你的破阵之法是什么?” 赵云用他那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诚实地回答:“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说完像一阵风般催马出城去了。 这一战,曹军大败。新野城恢复了安宁。
“那时我还年轻,看着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公,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那会儿我时常想,为什么自己如此不能忍受别人的不幸呢?或者说,为何不能忍受别人比自己活得更糟呢?”单福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继续道:“所以我决定,与其在毫无改善可能的情况下忍受他人的不幸,不如把自己变得更为不幸——倘若我拥有的只是一寸阳光和一只破箱,那么再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时,我会稍微觉得好过些。但我依然发现,就算如此,世上仍有很多人甚至连一寸阳光也无法拥有……他们在深暗的井底终日劳作,给从不下井的肉食者们挖掘黑色的暴利,然而却从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就算有,也在他们从井中被抬出的腐臭尸体前变得毫不掩饰的假惺惺。原因只有一个——这些人的生活不在那里……” “我喜欢阳光,害怕黑暗,”刘备露出少有的难过表情,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真正需要害怕的不应该是黑暗,而是在阴云笼罩下分不清光和暗。” 单福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又回到了曹军来袭前的样子,刘备还是每晚和单福在后院中饮酒,就着各种莫名的话题聊个没完。不过关羽和张飞对此倒不再腹诽了,他们都是单纯的人,怀着耀眼得天真的理想,心中没有晦暗的角落。 “关于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党锢之祸,你知道多少?”单福问。 “党什么之祸?那是什么?很重要么?”刘备习惯性地迅速凑过头去,急于了解那些他不了解的事情。 “没关系,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一段不存在的黑历史,从没有一本公开发行的书研究过它,也从没有一个人在公开场合谈论过它,这么多年过去,安于现状的人们甚至已慢慢将它遗忘,但它始终像个无形的幽灵一样,缠扰着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正史,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证明,或者一个期许。然而至今,什么都没有……简单来说,党锢之祸只是当年朝中几个有危机感的大臣和一帮易于冲动的太学生们引发的一场无望的闹剧罢了……嗯,我说这个,是想找个你说的‘分不清光和暗’的例子。” “我有跟你说过我养的猪么?”刘备又给单福开了罐啤酒,夹了菜。 “没有,说来听听。” 刘备顿了一下,稍微整理了自己平日里布朗运动式的思路,然后娓娓说道:“我养过一窝小猪,这窝猪中有两只公猪,一只体肥且白,一只体毛旺盛,白猪获得大多数小母猪的青睐,势力渐大,桀骜的毛猪则带着少部分追随者,躲在圈中一角,分庭抗礼,两个群体相互仇视,不时在争槽中发生流血事件,让我苦于调停。直到后来,圈中闯入一只霸道的野猪,仇视的双方才意识到它们同为家猪的共同点,开始有了合作。然而在它们一起赶跑野猪后,原来的问题立刻再次凸显,在短暂平静的挤槽共食间双方各怀鬼胎,蠢蠢欲动,之后,毛猪一方趁白猪势大轻敌,加之体肥不堪战,一举击败其势,夺得掌槽大权。此前白猪掌槽时,毛猪始终平等地和伙伴们分享着微少的食物,从不贪嘴。奇怪的是,我发现掌槽后的毛猪依然只允许大家吃和以前同样分量的食物,当然它自己也是。于是每日槽中都刻意留下许多剩食,似乎要任其腐坏。我猜毛猪是想让同伴们在夺取胜利后依然保持足够的警惕,以期不在充裕的生活中重蹈白猪集团的覆辙。但很可疑,每到第二天一早我来看时,食槽都是空空的,很多猪们也都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不知昨天剩下的食物都哪里去了。毛猪那一代死后,新一代的猪们又有了几个新的头领。但包括头领们在内,再也没有哪只猪知道为什么槽中明明那么多食物,大家却只能分享其中一小部分。而同样的,众猪又都惊讶于第二天槽中所剩食物的消失,却都不敢哼唧。而我养这群猪到此时,竟已能听懂猪语。我得知很多猪都曾在半夜里醒来,听到槽边贪婪的吃食声。渐渐地,它们都知道了第二天食物消失的原因是那几个头领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地在夜里偷食的成果。每当有个别不识大体的猪质疑头领夜间偷食的合法性时,偷食者们都会辩解道:若非当年初代头领赶走邪恶的白猪,怎会有你们?因此头领加餐的合法性是历史赋予的,具有其不可动摇的必然性。随后,那些质疑者都被发现曾有过或即将有惊人的道德问题,进而被众猪唾弃,失去了接近食槽的权利。从此以后,更多的猪们考虑的不是怎样解决偷食的问题,而是怎样加入到偷食者的行列中去……” 说到这里,刘备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一阵,单福抿了一口酒后谨慎地问:“后来呢?那群猪怎么样了?” 刘备并不回答,只瞥了一眼案上的美酒佳肴,换了话题:“味道怎样?” “很好,”单福好像理解了,“只是这肘子炖的不够……烂。” 为什么昔日满怀理想的革命者们在拿到他们所想要改变的东西后,却都变得患得患失,裹足不前,甚至堕落得与之前他们反抗的对象毫无二致了呢?当年的何进、董卓、后来的袁绍、国见比吕、甚至连现在的曹操也是…… 也许有一天……我也是吧。刘备想。因为他记起社会学家们曾做过的一个实验调查,发现所有人无论人格心性乃至信仰的差距,都无一例外的会被某个程度的既得权力所腐化。这个结果并不可怕,但是悲伤。
秋叶凋零,气候渐凉,单福仍是那副懒散得无以复加的样子,而刘备却分明注意到了他眉间越来越浓重的郁结,像大海上扩散开的浮油——这个家伙大概要走了吧。 果然一天清晨,夜未褪尽之时,单福就和他的破箱前来告别了。刘备本以为他会不辞而别的。 “我们的问题,不是该不该拥立一个贤明的皇帝……”他拍拍凝满晨露的头发,郁郁地跟刘备说:“我突然觉得,为什么我们需要皇帝呢?一个甚至连摇滚都不懂的人?所以我想去更远的地方游历,试着找到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度,看看那里的百姓们是怎样生活的。” “而你,”单福接着说:“你的未来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这个充满恶心阴霾的世界,其实正好可以让我们获得寻找光的乐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不能因为社会上存在着垃圾就像苍蝇那样活着’。” 刘备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喜欢临别的场景,尤其是在他连牙都还没有来得及刷的时候。 单福忽然问了个突兀的问题:“你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 刘备揉揉眼角,想了想,“知道坂井泉水死了的时候……你呢?” “一个戴面具的小女孩在墙上涂‘V’字时,被警察杀死了。”单福回答得依然突兀。 “这算是代沟么?” “不,”单福考虑了一下,“只是异闻罢了。” 说完他摆摆手,又拍拍身下那破旧但任劳任怨的梨花木箱,示意它该走了。 没走两步单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最后补充到:“实在没有光的时候,我建议你去找一个叫孔明的大混蛋,据说他就住这附近……我猜你会喜欢他的——这个人就像大麻和巧克力豆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刘备说知道了。他默契地没有出言挽留,只是在深秋的冷风中伸出中指,咧嘴露出依然保留着夏日余温的笑,大声说:“再见,徐元直。” 徐庶跟着垂头莞尔:“再见了,沉思者马可。”
关羽和张飞发现,最近兄长似乎变得安分起来了,他很少出城,甚至连官邸都不出了。整日伏案抱怨公文之多,闲时就抚腮坐在后院石凳上巩固他那“沉思者”的可笑称号……可能是又到蛰伏期了吧。 于是,两个弟弟都觉得可以暂时不用操心了,他们约了赵云,三人一起离开新野去参加漫展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把刘备一个人留在新野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新野百姓们对刘备的不满由来已久,只是尽管他们讨厌疯子,但当两个疯子凑到一块儿时,他们还是颇为忌惮。现在徐庶走了,刘备的兄弟们又都出门在外……这样的时机正适合用来爆发他们那和勇敢毫不沾边的怨愤。 于是这些平日里懦弱且沉默的百姓们兴奋地串联起来,聚到街头,挥舞着各自家的锄头、擀面杖、勺子、棒球棒,高叫着各种奇怪的口号,像百鬼夜行一样浩浩荡荡涌向执政的官邸。乡绅和地主们也来了,他们甚至还请来了此地的真正主人——可敬的荆州牧刘表大人,他们向他细述刘备的昏庸和残暴,以及各种违反祖制的倒行逆施,斥指刘备为异端和悖逆者。新野城人声鼎沸,所有平时因为身份财产地位职称信仰性向的不同而相互轻慢鄙夷的人们都团结在了一起。 众人高声喧哗着踢开了刘备官邸的大门:“那个养猪的流浪汉在哪里?他不配做我们的执政!我们要烧死他!” 不巧的是,刘备今天的心情刚好从谷底恢复到常态,他又穿上了那套鸟羽兽皮骨杖的玩意儿,刚从里屋出来,正欲出城。 百姓们挤在门口,和院中奇装异服的刘备眼瞪着眼,双方都好像有点搞不清状况,一言不发地僵持着。直到老迈的刘表艰难地从人缝中挤了进去。 “玄德……”刘表喘着气,露出漏风的牙齿道:“这城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你所行的,果然像我耳中听到的那样吗?你若勤勉,当不使百姓怨怒至此……” 刘备眨眨眼睛,挠挠后脑勺,羞涩地笑起来:“哪里,我没有那么厉害啦。” 刘表绝望地正想说我不是在夸你时,身后一个人叫了起来: “就是这个打扮得像乞丐的人,在执政的位置上尸位素餐,给新野带来了耻辱!” “没错,”又有人叫道,“他从来没关心过百姓,他甚至连税都不收,也从不治理贪腐!” 刘备感到奇怪:“可是新野没有贪腐啊,为什么还需要治理呢?” “废话!”人们愤怒道:“不收税赋,哪来的贪腐?” 许多百姓纷纷揭发:刘备取消了很多行政组织,遣散了原来的公差和衙役,搞得新野街上现在竟连一个驱赶小贩的治安人员都没有;他还建了很多丑陋不堪的廉租房,打压房价,让百姓们无法炒房,以致民不聊生;最为天怒人怨的是,他甚至还让大家失去了这城中唯一的一个乞丐,试问今后无处布施,让新野百姓怎么表达乐善好施的爱心,怎么体现新野人生活的富足优越? 在这些责难下,刘备终于现出悲伤的神色,他反问众人:如果那些行政组织和衙役官差们的存在并不能使你们的生活变得更幸福,反而是奴役你们,压榨你们,那为什么还需要他们存在呢?又说:房子不是为了居住而建的吗,人人都能拥有一套房子了为什么大家还想要炒房呢?乞丐不正是有人生活不好的证据吗?既然大家都活得很幸福,为什么还需要特意找个乞丐来衬托呢? 人们简直要狂怒了:我们不想跟你讨论这种问题,我们只想苦恼于每天下午吃什么菜,每个周末打几圈牌,至于那些自古便一直存在着的种种名为“传统”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有保持我们既往选择的权利。 更有些人高举起手中的刀棍,叫嚣道:请刘表大人撤掉他的执政之位,我们要烧死这个异教徒! 刘表还没说什么,几个拿着火把和绳索的大汉已经冲了上去,想要绑住刘备。 刘备孤独地站立在院中,望着人们,眼中充满悲伤。 这时,耀眼的太阳划开层层阴云,洒下一道如神谕般的光辉,这光透过院中的苹果树,散射出五色光华,覆到刘备身上,使他那肮脏的兽皮瞬间变得像波拿巴翻越阿尔卑斯山时所穿的军服一样,让他那参差散乱的羽冠则宛如海贼王扬帆离乡时所戴的草帽一般,而他手上的污糟骨杖,则透出一阵晶莹的暗蓝色流光,分明是巫妖王的霜之哀伤…… 一阵声如洪钟的大风拂过,刮落无数苹果,砸到惊呆了的人们头上,使得他们突然醒悟,慌忙扔掉棍棒勺锄,敬畏地向刘备跪下身来。 最后连刘表都颤抖着深深稽首道:“一个比我更伟大的人已经承认你是新野执政了。” 刘备从院中走出,穿过跪伏的人群,径自往城外森林里去了。没有人敢看他的脸,因为那洁白无暇的面容简直就跟EVA量产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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