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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害三国志 (18)遇到百分之百的鳏夫 后篇
我们相遇的时候,碰巧是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段时间。
——《Fight Club》
手举托盘,肩上搭着肮脏抹布的侍者踮起脚尖,昂首迈出细碎的芭蕾舞步由厨房穿入大堂,他游刃有余地劈腿,闪身,流转于拥挤的饭桌与食客之间,最终来到里侧角落的这个桌位。 这桌的客人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朴素,举止可疑,气质良好,态度诡异,经过刻意伪装的寻常言语中透出与寻常百姓绝然不同的某种极其险恶的神秘。 从之前点餐时的简短交流中,侍者已得知这两人乃是夫妇(女客:“请让厨房快一点,我们夫妻还要赶路。”)。起初他并不相信,直到他通过一贯热情的职业寒暄和不动声色的冷静观察获得了如下信息:其一、这个男的十分弱势,总是对女的处处忍让;其二、女的掌控着金融和决策权,对男的有诸多不满;其三、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时刻都在算计对方。 由此,侍者最终得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两人确是夫妇无疑。
荆襄地界多年来的繁荣稳定造就了络绎不绝的商旅往来,也使得这一带的酒肆伙计们普遍见多识广,心思活络。人来人往间,天南地北的诸多美好品质在他们身上渐渐汇集显现,他们兼具了上海人的谦卑,河南人的诚实,东北人的温婉,以及香港人的远见。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着北京出租车司机一样可怕的交流欲和信息收集欲。他们能在点餐、上菜以及结账的短暂时间里,通过三言两语看似毫无关联的简单交谈,从客人口中套问出巨量信息。只要愿意,他们甚至能轻易挖出你上溯十八代先祖的儿时隐癖,而你却还滔滔不绝如遇知音。因为这种了不起的才能,他们礼貌地拒绝了粗鄙的“店小二”之名,而希望客人能称呼他们为“侍者”。
侍者脸上带着令人开胃的笑容,将托盘中两位客人所点的食物卸到桌上,女客点的是银耳粥,男客则是一份简单的美式早点(他原本尝试要一份儿童套餐,被女客否决)。 尽管侍者对这对奇怪的夫妇打从心底里感到好奇,但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到,进一步的挖掘将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搞不好会因为过度涉密而被店长以安全理由发配到洗盘子组,因此不值得涉险。于是,在祝两位客人用餐愉快后,他便坚决地离开这个桌位,对他们敬而远之了。
这家名为“核动力水饺”的酒肆位于襄阳城外的五里亭边,在商旅和立食师之间十分有名。刘备和春梅一路风尘仆仆到达这里时,距他们离开水镜庄已过半月有余。按照刘备原本计划的路线,他们本该买上两匹快马,取最近的驿道于第二天直抵襄阳。问题在于春梅是个身处敌占区的多疑刺客——尽管他们拥有完全合法(至少看上去如此)的身份和通关文牒,但春梅依旧谨慎地选择了一条曲折得近乎变态的前往襄阳之路,当他们终于来到这里,离襄阳只剩最后五里地时,刘备感觉自己已经绕遍了荆州的每一个角落。
盘子里的早点包括两个荷包蛋、三片培根、大堆薯条,以及一坨番茄酱。 刘备把培根拿起来,从中间扯断,在盘里拼出“51”的字样。 “你在做什么?”春梅吸着银耳粥,用一种“我知道你很蠢但请不要更蠢”的眼神望着他。 “呃……其实,”刘备开始脸红,“今天是我五十一岁生日。” “一点也不好笑。” “是真的,虽然我也知道我的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但这是有原因的。” 春梅歪着头,依然用那种眼神望着他,不过这会儿表达的意思是“试着说服我看看”。 刘备舔舔手指上的油渍,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要听?我倒是可以保证我不会说谎,但内容将是你无法想象的。” 春梅点头。 刘备直视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翕动嘴唇吐露真相: “我有病。” “我知道。”春梅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然后继续喝粥。 “不不,我是指我身上真的有某种十分罕见的疾病!”刘备努力解释,“而正是这种病的间歇性发作导致我无法衰老……” 他把早餐推到一边,继续道:“从我二十七岁时起,大约每隔三年我就会发病一次,这种病的症状十分简单:我会毫无征兆地倒头大睡,持续三天三夜,无论怎样都没法叫醒,而等到自然苏醒后,我的身心就已经产生了某些……奇怪的变化。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观察验证,我发现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每次醒来后,我的生理年龄都会回到二十七岁时的状态。” 刘备耸耸肩:“也就是说,尽管我的意识很清楚自己已经在世上活了五十一年,但我的身体却只会在二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不断循环。” “你一定会想: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刘备注视着春梅,露出一个很是猎奇的苦笑,“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之后,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这种病,有一个我无法自证的副作用——每次发病醒来后,尽管可以证明我的记忆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性格习惯也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或许我表达得不够准确,我的意思是说,尽管我依然记得以前发生过的那些,自己亲身参与的事。但是,每当回想这些往事时,我感觉就像是在以第一人称视角,观看一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影像。 “理性地来看,这种病似乎让我产生了某种人格认同障碍,以至于无法对自己脑中的记忆感同身受,觉得那些只是我‘知道’的事,而不是我‘做过’的事。 “换个疯狂一点的角度,这种状况就像是:在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我只是被迫继承了他的记忆、肉体,以及社会身份的一个全新的意识体。而且我对这种继承还别无选择,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刘备停下来稍事休息,捏起一根薯条咔哧咔哧嚼了起来,他瞥向春梅:“你不说点什么吗?” “这种事……”春梅用食指在粥碗边缘轻轻摩挲,“你跟别人说过吗?” “只跟一个人说过,在几年前。因而这些年他帮我挡了很多麻烦事。就像我之前说的,这种意识层面的问题,我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给别人看。所以就算跟更多的人说了,也只会被他们当成我想要偷懒的藉口。” “那……既然你都说只是意识层面的问题了,想必对你的实际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咯?至少作为代价来看,能够永葆青春不是很划算么?” 刘备耐心地嚼着薯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曾经前后有过两个妻子,从记忆和旧照片上的情形来看,很显然在某个时期,我爱她们胜过爱我自己。然而这些情感最终都只持续了三年左右——因为,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后发现,她们在我眼中,已形同路人。你可以认定这是我薄情寡义,但至少它不是有预谋的。 “当然,此后我仍旧保持(或者说模仿)了以往与她们相敬如宾的态度,尽量不让她们发现我的意识已经产生了某种嬗变,甚至,我还曾试图努力再一次爱上她们,不过你知道,我每次都只有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就算我成功地重建了自己能够认同的情感,当那一刻到来时,一切仍会回到原点。一次又一次。” 刘备仰头靠向椅背,将视线延伸至墙角某个虚无的点上: “最近十年我已经放弃了这种努力,不过,仍有让我不解的地方:按理说,记忆这种东西,如果你无法将之当作自己的事来加以感怀的话,应该会很快忘掉才对。奇怪的是,经过了这么多个三年,虽然已毫无感觉,我却依然记得与她们初遇时的情形,印象中的那个我……似乎十分开心。”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刘备从座位上弹起来,恢复了他一贯放浪形骸的流氓相,挥挥手道:“仔细想想,或许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这个病在某种程度上恰好证明了这一点:我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注定不能被这些渺小的感情所束缚。” 春梅善解人意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出手,拍拍这个男人的肩膀以示同情,并命令他赶紧进食以便赶路,毕竟,襄阳已近在眼前了。
必须承认,襄阳作为荆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友中心及其治所,据史书所载,赤壁后一直处于曹军的有效控制之下,并且他们对任何想要改变现状的单方面行动表示反对。 然而,这样的表态或许仅仅反映了当时人们狭隘的世界观。因为根据多元宇宙论,我们不得不考虑到襄阳在曹军北撤后很快归于刘备治下的这一事实的可能性。 而且,诸君理应注意到采用这一可能性的优点有二:其一、简单易懂,无需赘述赤壁后荆州复杂的分裂态势;其二、毕竟某人手里攥着襄阳,自称荆州公爵时才不会脸红。
让我们回到刘备与春梅有惊无险地踏入襄阳城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城内城外岗哨林立,各街口要道还增设了守卫和巡逻兵丁,公爵府的守备更是森严,级别堪比后大佐时代的美国驻利比亚班加西领事馆。 然而这种密不透风的层层防御在事后看来存在着某种十分巧妙的,刻意为之的漏洞,使得刘备能够带着春梅惊险刺激地穿越它,同时不至于意识到它是刻意的。譬如他们正在翻越府邸后墙时,有个不慎目击了他们的巡逻兵丁甚至尴尬地背过身去,假装内急跑掉了。 公爵府的寝殿深处,一扇隐蔽的窗户被悄悄打开,刘备跳了进来,又返身回去拉春梅。 “怎么有股怪味?”春梅进来后皱起眉头,小心地环顾四周。 刘备瘫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觉得刚才潜入行动的刺激程度可以排上他人生的前十。并且过程堪称完美,没有激起任何一个守卫的感叹号。 “呃……应该是地窖里的味道,我之前在下面进行某种改进实验……有高压锅、肥皂、催化剂、延时电路、小铁珠什么的……全都安全无害。” 春梅用一种类似于病毒扫描般的目光,继续在房间内四处巡视。 “呃……随便坐。”刘备爬起来,不忘客气。他开始察看案桌上的几个培养槽,想知道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养的这些可爱小生物们有没有得到悉心照料。 因为身后传来“噌”的金属摩擦声,他转过身—— 春梅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正握着随身携藏的短剑: “说吧,你到底是谁?” “嗯……”刘备挠挠头:“和你想的一样,是的,我就是那个大耳贼。”他有点惭愧地摸摸自己的耳朵,“抱歉,其实也不是很大……另外,我想你当然能够理解,我不可能一开始就跳出来大方地承认‘唔错,我就系你要杀嘅嗰个仆街仔’。不过我觉得,通过我们一路上坦诚的交流,你大致应该能够猜到了才对。而且,你也知道我没有刻意骗你什么,我跟你说过的事全都毫无虚假。” “你说你回来是为了拿东西,这是骗我的吧?” “绝对不是,我原本的确是打算回来拿了东西就立刻离开的,带你进来只是顺便,而且你傻乎乎地守在这里等待行刺时,我在外面也会安全点。当然,之后出不出得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春梅掂了掂手里寒光闪闪的利刃。 “别生气,别生气,我之所以坦白承认这些,肯定不是为了让你恼羞成怒把我宰掉——听着,在和你结伴的这一路上,我渐渐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足以完美地解决我们彼此的问题。” 刘备刚说到这里,房间大门随着毫无预警的“嘎吱——”一声响动,朝两边打开,门外饱满的光线立刻涌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扛着扫帚的年轻仆役。看样子他的任务似乎是定期打扫寝殿。 仆役抬眼看到房里的两人,惊讶得呆立原地,俄而嘴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孔明军师说的没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接着他像是忽然缓过神来,“啊”了一声,丢掉扫帚转身逃出门外,一边狂奔一边喊叫:“主公回来了!主公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女刺客!” 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喊叫戛然而止。刘备把头伸出门外,发现这个仆役已经蜷在廊柱底下昏了过去。明显是太过激动撞到头了。 刘备把门关上,朝春梅友好地一笑: “呃……我们继续——我渐渐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足以完美地解决我们彼此的问题……不过首先容我表达一个观点,我认为你打算通过暗杀我来阻止这场联姻是毫无意义的。” 刘备注视着春梅,以少有的认真表情阐释道:“你似乎忽略了这场联姻的本质,它其实和我是不是该有个妻子关系不大,这是两个势力集团在利益权衡下为了巩固彼此间的联盟关系所施行的必然手段——也就是说,就算你把我宰掉了,新的荆州之主——不管是谁——依然会迎娶你的主人。因为只要北方强敌依然存在,这个联盟就有它持续巩固下去的必要。 “另外,你说你们公主极不愿意和我结婚,在这点上我十分同情,并且完全理解她的痛苦——因为我也不愿意。事实上,这正是我出逃的原因之一。”刘备摊手。 “慢着,”春梅目光灼灼地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愿意?” 刘备很快意识到自己踩了地雷,听出她的“为什么”其实是指“凭什么”。他感慨春梅真是衷心护主,立刻作出解释:“因为我有病嘛,再则老夫都五十多岁了,你们公主正当妙龄,相信我,代沟是很可怕的,我可不想害她,况且……我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没工夫培养感情——当然,比起公主的宝贵青春和名誉来这是相当次要的。” “好吧,”春梅叹了口气,在胸前交叉抱起手,“你说宰掉你没有用我可以认同,那你想到的办法是什么?” “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共识——孙刘联姻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个前提下,再来考虑怎样切实可行地使她免于遭受嫁给我的人身迫害。”刘备接着道:“要是在半个月之前,我对此还一筹莫展,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确实已经找到了既不破坏这次重要的联姻,又能保全公主清白的两全之策……” “继续。”春梅道。 刘备欣然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你替她嫁给我。” 看春梅并不作答,刘备继续道: “我想,你既然愿意为了公主的尊严,甘愿担当死士只身深赴敌境。那么理应不会拒绝替她远嫁敌营吧?而且,我们这一路上假扮夫妇配合得挺不赖,应该不用担心婚后的磨合问题。我保证,虽然这没有赴死行刺那么惊险刺激,但就长远来看还是很具挑战性的……仔细想想,革命家和刺客……这个组合妙不可言不是吗?” “你是白痴吗?”春梅冷冷道:“出嫁的若非公主,就不能算是孙刘联姻了吧?更别提什么巩固同盟了。” “很好,至少你并没有抗拒这个提议,”刘备赞许地点头,“没错,出嫁的当然得是公主,不过,其实只要看上去是就可以了……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掉包——我依然会按礼大摇大摆到东吴迎娶孙尚香小姐,并且招摇过市,四处炫耀,见人就说我对吴侯之妹垂涎已久,娶之幸甚,尽量搞得人人皆知。而到了大礼之日,穿着凤冠霞披,脸藏于盖头之下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公主本人,又有谁知道呢?而后等我们返回荆州,一切木已成舟,这件事就再没了翻案的可能性。我觉得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当然,这需要得到公主的首肯和配合。我猜她会同意的,毕竟这事因她而起。” 春梅退后两步,微微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半天: “你真的打算……娶一个侍女?” “我真的打算。” “可你是荆州公爵。” “并非生来就是。” “可现在是。” 刘备仰头想了想,又挠挠下巴,说道:“我愿意跟你结婚,不是跟你的身份,希望你也一样;另外,我觉得我们挺合得来的,希望你也一样;还有,尽管我和你们公主一样酷爱单身,不过我无法否认,此时此刻,我确实已经对将要和你一起生活的未来产生了某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好奇……希望你也一样。” 春梅眨了眨眼睛。 “我们结婚吧。”刘备再次提议道,“虽然这条世界线好像是错的,但……有何不可?” “我想先试一下……”春梅像是还在考虑。 “什么?” “抱紧我看看。” 荆州公爵当即遵命,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并不很长啊……” “什么?” “传闻说你的手臂很长。” “没关系,我还有手指很长。” “闭嘴,放开我。” 刘备放开春梅,开心得像是小学四年生,他夸张地挥舞双臂拍打胸膛:“怎么样,刺客小姐,我们可以开始着手这个惊天大阴谋了吗?” 刺客小姐微微一笑: “可以呀。”
不过转瞬间,刘备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黯了下来。他放下手臂,皱眉嗫嚅道:“我应该再强调一遍的……” “你还有什么病?” “不,呃,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刘备叹道,“抱歉,虽然跟你说了想和你一起生活,但恐怕这个承诺只有短暂的三年保质期……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个期限能够延长到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最近一次发病是在今年早些时候,而三年后的那个我,我不敢保证他仍会真的喜欢你,虽然到时候,我猜他也会尽量尝试像我一样对待你,如果不能,你想怎么教训他都行,不用给我面子……” “三年就够了。”春梅回答,“我所认识的,只是现在的这个你。” 刘备有点惊讶于她的轻松和坚决,木愣地点了点头。 “我要立刻回去了,向主人禀报你的计划,并做好各项准备,等你前来迎亲。”说完,春梅转身,迈步向寝殿门口走去。 当两扇大门再度被打开时,门外充盈的光线所镶嵌出的那个婀娜身影忽然回过头来: “一百年真的很长吗?”
公元209年冬,十月,刘备带着赵云、孙乾及随行五百余人,轻舟而下,前往东吴结亲。之后的历史,妇孺皆知。
吴国太对这个平白冒出来的显赫女婿十分满意,她不再理会儿子关于“结亲只是周瑜所献美人计”的坦白交代,亲自做主将女儿嫁给了刘备。 昏礼当日,尽管之前已在馆驿和春梅密谈过计划安排的相关细节,但刘备不知怎的仍不放心,他趁宾客喧饮之际,踱到端坐房中的新娘身边,用暗号和她确认是否已成功掉包,新娘隐蔽地用手比出OK的手势,刘备才心绪稍解地出去了,但不过一会儿他又踱回来,偷偷掀开新娘盖头一角,仔细窥看,发现正是怒目而视的春梅,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礼成后,得知孙尚香特意拨了个偏院给他和春梅,刘备便大模大样在公主府邸内住了下来,每日只顾纵情饮乐、吸大麻,与春梅相处甚洽。他曾想要选个时机与尚未谋面的孙尚香一叙,打算高度赞赏她的独身主义精神,并感谢她在联姻这码事上给予的支持与合作。但春梅禀告后回报他说主人并不打算见他,一来名义上公主仍是他的妻子,相见不免尴尬;二来他拐走她的贴身闺侍,虽为权宜,但她仍心有余恨。于是刘备便不再记挂这件事,继续安然享乐。
“在水镜庄时,你说你回襄阳是为了拿一件东西,是什么?” 某日二人院中饮酒,春梅在背后用手勒着他脖子,忽然想到这件事。 “哦,那个我带在身上了,等我拿给你看。”刘备把手伸入衣袖中,掏出一卷白纸。 春梅接过一看,卷封上歪歪斜斜写着类于“大纲”二字,不解何意,打开翻阅,全是蝇头小字,且字体很是怪异,难以卒读。 “这些字似乎大都经过了某种简化,行文句读也和现时不同……都是你写的?” “不,是我偷来的。刚开始我也如读天书,后来习惯了这种字体和行文,也就慢慢能理解某些句子的大意了。比如你看——”刘备拿过来翻到开头某页,“这两个字很好认吧——‘董卓’,虽然后面‘信奉技安主义’这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没搞懂,不过你再看这里——尽管字体有异,但这显然就是‘刘备’,然而后面这个‘昭烈帝’就很奇怪了,我问了很多人,也查阅过各种典籍,最后证实,已知的历史上,并没有过这个帝号。” “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备仰起头,视线延至远山:“几年前,我遇到一个怪人。”他说,“那时我还在新野驻屯,刘景升因为病重,召我回襄阳替他主持丰收祭,席间酒醉,我骑马出城闲逛,于是在某个路边酒肆里遇到了他——没错,就是那家‘核动力水饺’,而他坐的桌位,正是我们那天就餐的那张。当时他似乎没有点任何酒食,独自一人伏在桌前,对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两手敲敲打打——你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是没有笔记本的,这是常识。所以我十分惊奇,当然,不只是因为笔记本,和他脸上那副可笑的眼镜,主要还是他在五步之内形成的那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氛围——周围的熙攘嘈杂似乎与他毫不相干:侍者完全不去骚扰他,旁人来往穿梭也皆对他视而不见,感觉就像……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甚至那个桌位的存在。 “于是我尽量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抬头扫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收回去,继续敲敲打打,同时毫不动容地开口问我:‘你怎么在这儿?’,我当时有点惊慌,老实回答:‘你说我吗?我刚才在城中饮宴,现在是出来醒酒。’他应了一声‘哦’便不再理我。过了一会,我只好也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呀?’他头也不抬,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不到剧情该怎么发展了,只好自己跑出来串下场。’接着又自言自语:‘……而且一旦突破了这个下限,题材范围也会变得广一点。’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再也受不了我一直盯着他看的炽热目光,于是不悦地问‘你还在这干吗?’我说我对怪人向来就有兴趣,并表示不会打扰他,请他继续。然而他对此并不同意,他巨烦无比地拿起桌上的一卷稿纸,翻看片刻,又抬手看了看表,然后面色严峻地警告我说:‘你不能呆在这儿,至少现在不能——按当前的世界线,你早该逛到檀溪去了,快,赶紧去吧!我上个礼拜刚出完差,还有很多东西要赶,别他妈再骚扰我了。’他把我从座上推起来,又絮絮道:‘先到檀溪洗个澡,然后就该去水镜庄上了。去吧,不用担心,化冻会找到你的。之后快点请出那个混蛋,一切就会开始有所变化。北边那位已经等不及了……’ “他推推攘攘将我送出门外便返身回去了。我抬头看看天已尽暮,于是收好刚刚顺出来的那卷稿纸,上马前往檀溪。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到了司马徽庄上,再之后,我就去请孔明出山……而时间剧烈地跳过几个月后,赤壁之战便开始了……” “现在想起来,一切宛如梦幻。”刘备叹道,他又翻了翻手中的赃物,“要不是这卷稿纸,我还不敢确定自己当时到底是真的遇到了这个怪人,还是嗑药过量产生了幻觉。” “你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一本预言书?”春梅问。 “我不确定,我只能读懂其中一小部分……行文差异的问题始终难以解决,而且,这些字写得很丑,每次翻阅都让我目不忍视。”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间嘛。” “老实说,这个我也不确定……我的病确实给我带来了某些好处,但完全不受我掌控,因此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终结。而且,它也许只是让我保持年轻,但并不能改变我的寿命…… “有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为什么我认为这卷稿纸很重要,而为什么我又不愿意结婚——因为,不管我发病多少次,人格几经嬗变,唯独有一个念头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隐约觉得,有个地方我非去不可。” “什么地方?”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那个地方有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光,以及某个我所寻求的答案,可我究竟连那个问题是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你还是要去?” “是的。无论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都必须去,”刘备端起酒杯,困惑地望着闪耀其中的液体,“而且我似乎很确定一点: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能去到,很奇怪,路途遥远,却只能单人独行。这些年来我渐渐觉得,那里可能会是某个出口,又或者是入口……” 刘备将酒一饮而尽,转脸望向春梅: “说起来,我该回荆州了。” “为什么急着回去,在这里过应有尽有的生活不好吗?” “呃,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荆州没有的东西吗?” “我。”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啊。” “你知道吴侯的本意是用锦衣玉食将你软禁在此吧?” “当然知道,但我很忙的,不能只顾陪他玩啊……虽说我很喜欢他老爹,可和他好像合不来的样子。” “你竟然还认识孙破虏?” “嗯。二十年前群雄讨董之时,我们曾一起共事过,”说起孙坚,刘备好像很高兴,“那家伙是个真正的江东男儿,胸襟开阔,豪放爽直,只是有个恶习——太过溺爱子女,连出门打仗时都要把他们绑在身边。”说着,刘备笑起来,“孙破虏要是还活着,估计也会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回荆州的,我记得那时他就经常批评我行事过于懈怠,所以一定担心,我在东吴住久了,会把他儿子也教坏吧。” “我倒觉得荆州的人们可不一定期待着你回去,说不定你在这里他们会更轻松一点。” “不,我最近不断感受到,留守荆州的那些家伙们日夜传来的想念,我等不及要看看他们见到我时感动落泪的表情。” 刘备起身伸了个大懒腰:“你最好早一点收拾准备啊夫人,我们要选个大吉之日,启程回家。” “是。”妻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公元210年春,一月,刘备假称和夫人到江边祭祖,踏上了返回荆州的路途。
夫妇二人一路上轻车疾行,赵云统领随行军士护卫前后,一众人马望荆吴交界的渡口而去。行到柴桑地界,在离江边止剩六里之遥时,赵云见前方不远处有吴将二人领人马千余守于道上拦住去路,于是报知刘备。春梅却说无碍,只管继续驱马前行。 及至走近,才看清二人是周瑜所部的丁奉、徐盛。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无意拦截,所率兵卒也都只是分立于道旁,并没有什么举动。 等刘备一行车马过时,下马让到路边的丁奉和徐盛甚至背过身去,厚着脸皮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怪哉,都督命我二人在此拦截刘备及孙夫人,苦等至今——(假惺惺地手搭凉棚)何以不见人影?” “莫不是另择他路遁去了吧?(假惺惺地手搭凉棚)” “擒不到刘备,吾二人祸将至矣。(摊手)” “是啊,祸将至矣。(摊手)”
刘备一行顺利来到江边,正欲寻觅船只,负责后方警戒的斥候却又飞马来报:有一大波敌军正在接近。刘备踏上高处回望,见来时路上烟尘滚滚人马沸腾,追兵不下数千。赵云已召集军士,吩咐准备迎战。 刘备回到春梅的车舆前,请她下车。 “怎么了?” “呃,”刘备挠挠下巴,“我们可能暂时回不去了。后面追兵将至,前面江水湍急……孔明那个冚家铲说过会来接应的,看来似乎晚点了。” “侬真是丢人,”春梅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牵过一匹马:“看来只有我去求情试试了……也许看到你掳走的并非公主,这些将军们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至少,拖延一下时间吧。” “太好了!”刘备抓住她的手,感激涕零:“我打从在水镜家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你很可靠了呀!” 春梅上马,回过头来:“我的确很可靠,但你似乎记错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间。”
浩浩汤汤的追击大军已汹涌而至,将一行人拦在江边。春梅立马于前,让赵云带军士随护在后,毫无惧意。 领兵追来的共有六将,除了之前的丁奉、徐盛,更有吴侯直属的陈武、潘璋、蒋钦、周泰。六将见了春梅,当即喝停身后军士,并下马趋前跪拜。 春梅骑在马上,以一种刘备之前从未见过的,不怒自威的高傲姿态,睥睨跪伏于前的东吴将军们。 “辛苦诸位了,”她静静开口道,“不过我夫妇到江边只为祭祖,并非送丧,用不着你们带这许多兵卒来陪葬。” 六将中的周泰是吴侯亲信,年又最长,他答道:“我们只是奉了主公之命,来请夫人与玄德公回去。并没有动干戈的意思。” 春梅点点头,忽然唤道:“丁奉、徐盛,你们两个又来这里做什么?” 二将当即应诺,起身笑道:“都督并未给我二人具体的将令,只叫我们来听小姐差遣。” “很好,”春梅也笑,“动手吧。” 丁奉徐盛当即拔剑大喝,不等吴侯直属的四将反应过来,便与所属亲兵一起将他们瞬间按住了。 “回去告诉我哥,”春梅向四将宣告道:“三年后我会回家,在这之前叫他记得定时派人打扫我的庭院,但不许乱动我的房间;还有,叫他不要责怪周瑜,这整件事都是我自己一手策划的,公瑾只是答应帮我而已。” 周泰喝退押住他的兵丁,站起来自顾自揉了揉肩臂,然后拱手道:“主公今早收到了周都督的报告,已然知晓,他只是叫我们来做个样子,免得被人非议,说我东吴为嫁女不择手段。” 春梅怔了一会,才答道:“那么,记得再跟他说一件事——我真心觉得:他越来越像伯符哥哥了。” 周泰眼眶湿润,俯下身去:“主公能从小姐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高兴的。小姐宜自保重,勿害老夫人惦挂。” 说完,众将各自起身上马,领大军缓缓回撤而去。
春梅直到大军远去,才下马回到车舆前。 “原来如此……”刘备呆呆地喃喃道,“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没打算过,看你自己什么时候猜到咯。”春梅深吸口气,欣然承认道:“是的,我的名字是孙尚香。但我确实有个叫春梅的侍女,她也真的想要只身赴荆州行刺,不过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因为事实上,我才是这场联姻的真正主谋。” 她继续道:“知道我的计划并参与其中的有公瑾、水镜先生,还有孔明。对不起,之前你和我哥哥全被蒙在了鼓里。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愿意主动结婚。不过你也难辞其咎,因为这是二十年前你答应过我的,尽管那时我才五岁。所以结论是:别轻易和小女孩勾手指。” 她最后长出一口气,笑道:“嗯……我觉得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希望你也一样。” 刘备一生中很少被什么人这么彻底地捉弄过,这种事通常都是他来干,让别人去受苦。所以这次打击巨大——这种巨大的打击同时还产生了一个附加效果:使刘备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当时他与董卓军相拒于虎牢关前,无奈自己军中已缺粮多日,怕无以为继,于是只好去找同为先遣部队的孙坚借,孙坚叫他稍等片刻,自己上马出营去了,不多会儿回来,像没事一样和他喝酒,并告诉他粮草已拨到他军中。后来刘备才知道,当时孙坚营中并无余粮,是他自己跑去找监粮的袁公路打了一架,才要来了刘备所需的粮草……不过,这其中还有个刘备遗忘多年的细节——孙坚出营去后,他百无聊赖,便和文台刚满五岁的女儿搭话,小女孩当时正伏在案桌边练字,她得知刘备是来借粮的,便满眼同情地把自己的蜂蜜饼给了他。这让刘备大为感动,当即痛哭流涕,宣布等她长大一定娶她为妻…… 是了,这就是所谓太过年轻而犯下的错误了。刘备想。 孙尚香拍拍他的脸:“怎么了,夫君?你看上去眼神呆滞。” “抱歉……”刘备还在有些发愣,“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公主莞尔一笑,那个表情里,包含了所有的言语,和所有的无须言语,以及所有在时间长河中静静蛰伏的,对漫长婚约的等待。 夕阳映在江面上,船头挂有“刘”字旌旗的片片江帆徐徐而来。 孙尚香望着刘备的脸,退后两步,仿佛重新介绍自己般深深鞠了一躬:
“我是个古怪的女子,但以后还请多多照顾。”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 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问候 ——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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