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宋代,有个特色,就是上山下海去当强盗。《水浒传》故事的背景,有一部分正如宋代当时的情况,就是在国家之外(outside of the state),有一种“半在内,半在外”的东西——大大小小的庄寨。例如“玉麒麟”卢俊义的庄子,“小旋风”柴进的庄子,每一个庄子都在乡下,等于在国家之外割据了一小块地方。但宋朝政府却又不找他们麻烦,因而他们是国家社会之外、以农村为主体、根深蒂固的另一种力量。虽然他们没有与城市挂钩,却能招收附近的流民,形成对附近庄户的一种威吓的力量,而成为具有实质力量的小诸侯。当时国家的法律力量不够强大,这股力量就形成了法律之外的另一种法律力量,一直到依附的人口达到某种威胁,政府就开始行动来打山寨了。所以《水浒传》的故事背景,一部分是南宋时期的北方在金人统治下的情况,一部分是明朝初年的情况。岳飞当时力抗金人,号召所谓“大行忠义”,以及辛弃疾从北方带领义军南奔,这些武力都是与宋代庄园的力量类似的,逼得政府也只得承认那些“汉军元帅”,以及半独立的领土。不知大家有没有看过金庸武侠小说当中的“全真七子”,他们就是在河南一带活动,不过真正的全真七子不是靠武功而是依靠地方力量。又如“丐帮”也不是全国性组织,那是金庸把后来的青、洪帮投射进来的。 到了清朝,王权非常强大,尤其在雍正时期。雍正既要收拾皇亲国戚,也要收拾满洲的旧部,更要收拾汉人的力量,因而法律非常严厉。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种地方力量,不是依托在城市里,而是在城市的连线——大运河上。大运河北起通州南至杭州,经过的地区全是中国最富庶的,有很多大城市。而运河的商人多是漕运的水手,水手在没有蒸汽轮机的年代里要负责拉船,千百纤夫一拉就是几千百里路,这是辛苦的劳力,漕运的水手彼此需要相互帮忙,拉纤又是集体的工作,所以就变成一帮一帮的了。他们又假借宗教信仰,在各地设置小庙、小庵作为“养老堂”,病的、老的水手都可以住在里面。一些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也会住到这里,一方面栖身,一方面也等候派工讨生活。这批人是社会的底层,为了过日子而结成一帮。单靠微薄的官饷没法过活,所以他们也兼做走私的勾当,把私货藏在官米的底下,过关不打税,官船又免运费,靠这样兜售走私货物来赚钱。但这利润并非一人独得而是属于大家的,纤夫、船夫的组织逐渐扩大,吸收了马夫、车夫等,像今天美国的teamster(火车司机)一样(另类的劳动团体,与工会不相干的),这就是后来“青帮”的起源。洪帮理论上是抗清的民族运动,实际上到了雍正时期反清的力量已经非常微弱了。当初反清的组织潜入地下,也开始仿造青帮的组织,藏身之处也是在城市之中。这是青、洪帮的背景,金庸把它给投射到“丐帮”上面去了。
中国的帮会到了杜月笙手上,势力乃前所未有的强大。托庇于哪儿呢?有“国外之国”、“法外之法”之称的“租界”。英国、法国、中国的法律到不了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法律。他们可以游走于租界和华界之间,游走于各个法律之间,就因为上海实在太繁华了,有很多可以讨生活的地方,他们变成了另外一个政府,以至于到最后整个帮会改邪归正,所有帮会活动变成“恒社”(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是杜月笙的组织,是属于核心的组织。杜月笙与他的党羽可谓与当时定都南京的国民党“共天下”,他们这股法外的社会力量,可以向洋人挑战,政府不负责任;他们可以发动罢工、罢市,抵制日本、英国、法国,他们可以和共产党的工会在工厂里械斗,所以国民党是在用“法外之法”来维持“法内之法”,用“法外之权”来维持“法内之权”。因为当时的中国处在“国中有国”、“法外有法”的混乱局面,蒋介石政府是个集权政治,国家的力量对社会来说,应当是非常强大的,当然反抗的力量也就非常强大,这就是帮会。蒋介石可以把法里法外结合在一起,玩着“辨证式”(dia lectical)的手段,这是相当高明的。以至于这些人到后来转换身份,成为投资的主流,上海商会的总会长就是杜月笙本人,他身上挂的银行董事长的头衔可以说是不计其数。我们可发现一个传统,从孟尝君到杜月笙,同一个形态,经过数千年又回到原点了。孟尝君的时代是主权国家正在形成的时候,蒋介石时代也是主权国家正在组成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侠”正在法的内外游移。
法律之外,是帮会;正统文化之外,是秘密宗教。秘密宗教也是要在主流文化最强大的时候,它的力量才会最强大,这也是符合所谓“辨证式”的情况。汉武帝时代有“巫蛊之祸”,是因为皇子们争权、皇后的亲戚(外戚)争权,用巫师咒语的方式来冤枉对方(卫太后)。为什么汉武帝时期有那么多巫师在长安城呢?因为汉武帝把全国的巫师都找去了,目的有两个:一个是长生不老,人权力到了极点以后就会想要长生不老,想要籍由方士或巫师的力量来达到。另一个是统一文化。汉武帝统一了中国文化,中国的皇朝制度一直是到了汉武帝才落实。汉代有一个运动,就是要把所有的地方宗教集中起来统一放在官家底下,各地的祭祀都要统一放在“太常”管辖之下。有的被认为是正统的,如祭天祭地,祭山祭水的,皇上就许可;有的是装神弄鬼的,就把他们一起叫到宫里去,组成一个总的巫教,免得散在各地到时候出乱子。这就是宗教为国家的力量收编了。而当时国家的正统思想,是以董仲舒以后的儒家思想为主流;儒家以外的东西、民间宗教的东西,就被收编成另外一种官家宗教。基本上历朝历代都有类似的作法,目的是达到了;但是儒家思想是反对怪力乱神的,儒家的天堂在人间,儒家的理想社会是要靠人,在礼教、伦常之下组成理想世界,天上的事情它是不管的。但是这个时候进入中国的“启示性”宗教,提出劫数与救赎的观念。除了从中亚进入的佛教以外,其他一些在中东、近东一带发展的启示性宗教,就成了后来摩尼教的前身。启示性宗教传入中国以后,一方面有讲佛法、传佛学的,一方面也有地下宗教。东汉晚年的“黄巾”,就是一个启示性的宗教,承诺会改天改地,会有新天新地降临,现世的纲纪伦常在新天新地里完全不存在,这种反权威、反现实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所以黄巾及其同类,如“天师道”、“五斗米道”、“鬼道”,都是穷人百姓。在现世当中他们无法容身。他们相信有一天新天新地降临之时,或死了以后,到另一个世界去,一切就会都不一样了。原始道教是与巫教、启示性宗教融合在一起的。今天台湾的“打醮”仪式有五营元帅、天兵天将、仙官仙吏,那些道士平常就是乩童,他指挥天兵天将、五营元帅之际,自己感觉就不是个普通人了,而俨然是个大元帅,指挥所有的兵将。就是让这些穷而无告的人,模仿当前的王朝、政府结构、权力和荣华,塑造一个虚拟的王朝、虚拟的爵位。后世正统道教被政府收编了,其他的继续潜伏在民间继续吸取从中亚传过来的启示性宗教的养分。
南北朝时期,孙恩、徐道覆等人结合了本来“黄巾”的余部,再加上潜伏在民间的道教,就变成很强大的宗教军队。其实在三国时代的汉中地区,就有神权国家的组织,就是张修和张角、张陵等人的组织。到了宋朝,又有方腊之乱;元朝时候是明教转变成的白莲教。今天在民间如洪帮、青帮的社会里面,有句话叫做:“红花绿叶白莲藕,三家本是同一源。”这意味着白莲教的宗教系统要和青、洪两帮来挂钩,形成可以相互支援的关系。白莲教演变到了明朝,朱元璋翻脸不认人,把自己本来明教的底子不要了,白莲教就潜入地下,到清末留下来的只剩下南方“离宫”(离卦)一派,就是后来的义和团。启示性宗教与道教的结合,探其根源,其主张人身体就是一个“官府”、“国家”、“宇宙”,中国人所谓的“内功”,就是身体里小宇宙的运行而产生的。
秘密宗教系统是在礼教之外的。为何在明朝会出现?因为明朝是儒家非常兴盛的时代。秘密宗教通常就是在正统思想势力最强大的时候会出现。宋朝的方腊之乱,当时正是道学刚刚组织起来的时代,也是正统思想强大的时候。为何南北朝时期孙恩、徐道覆等人领导的运动会那么强大?因为地方上的大族,都是以儒学来当作权力与精神的主要支柱,也正是说,在礼教之外,有秘密宗教。可是他们共同反映了一个特色,就是乔教授所说的等级财产的消失。不过有一点与 Victor Turner所说的不一样:中国的秘密社会、宗教,都是仿宗族、仿亲属结构的组织。其中最大的禁忌就是“吃里爬外”、“以下犯上”,并非社会阶级的上和下,而是辈分的上和下。既然是仿亲属的结构,内部就不会没有rank(等级),他相互共有、共享利益与财源,这与先前所讲的是一致的。至于呈现homogeneity(同质性),收容各方人马加入后,就要遵循同样的帮规,甚至还取了新的名字。而“无私”,也正是他们所标榜的,要替人排困解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卑下”是指虽然他们不屑高高在上的王权,但他们对一般人可是不许娇纵蛮横的。所以Turner讲的这几个特色,与中国底边力量的组织也正好是符合的。相对于主流社会严密的结构,他们是“反结构”(anti—structure)的,就是社会之外的社会,法律之外的法律,主流之外的主流,礼教之外的礼教。要拿礼教、法律、国家、亲属做个反射,如镜子影射,也有有意的模仿,例如帮会里的辈分、堂口;也有有形的模仿,例如打醮的时候要遐想自己掌握一个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