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晖白晰的面容渐渐变得铁青,猛地甩开瑜的手,朝堂内走去,暄、珞、继、叶几个对视一眼,纷纷跟进。只剩下瑜,孤独地站在堂外,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头发都湿了,黑色的,重重地垂落下来,鹅黄的单衣紧紧贴着身子,良久,轻轻说道:“一会儿雨停了,找人把这树拖走,树桩保护起来,大堂也要尽快修缮。”他说一声,一旁肃立的下人就微微欠身应一声。
周晖到底带着他的兄弟们出发了,周瑜被留在了家中。日子在隐忍的焦虑中漫长又不停的流走。空气变得爽朗轻盈,弥散着甜甜的桂花香。重阳将至,家家户户插起茱萸,满街都可以看到插着五颜六色小旗的栗子糕热腾腾地在卖。
周府书楼上的小少爷经过一个夏天长高了不少,一如既往地每天读书、习武、承欢母亲膝下,但是他的心却惴惴不安,总是莫名的隐忧。最近,他喜欢上了黄昏的时候信马舒河。舒河横穿舒城南部,蜿蜒东去,滋润着这个美丽富饶的城市,城因水活,水因城清,两岸杨柳依依,浅草茵茵,间杂着棵棵桃树,虽早过了落英缤纷的季节,桃叶却兀自绿的可爱。
清波粼粼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周瑜负手而立,远眺北方天柱含黛,倦鸟还巢,不觉幽幽叹了口气。旁边瑜的贴身小厮,从小一起玩儿大的,名唤“石头”的,极是伶俐,见主人愀然不乐的样子,忙从怀里取出一支通身紫黑的笛子,笑道:“好久不吹笛子了,昨儿看到笛子上一层灰——香儿这丫头越来越会偷懒——今儿拿出来吹吹风,这么宝贝的东西别弄坏了。”瑜横了他一眼,叹道:“小鬼,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吹笛子啊?”石头吐吐舌头,暗笑:“说我小鬼?自己还比我小一岁呢!”
话虽这么说,瑜也不觉动了雅兴,伸手接过笛子,轻轻摩挲,笛身光滑细致,显然是主人时常把玩的爱物。
原来瑜自幼喜爱音乐,家里就延请名师,本以为他是小孩子心血来潮而已,不料那些名师们不到三五个月纷纷告辞,后来乐师们听说教的人是周府的小少爷,居然没有人敢做这个西席。开始大家以为是孩子调皮,老师不愿教,谁知竟是老师吃不消教。瑜的音乐才华是天生的,再难的曲子被他听过一遍,就能哼出来,不管隔多少时间,再小的错误也能一一辨别,一次,宫廷内最优秀最骄傲的乐师李裴峻在听了瑜一时兴起的演奏后,怔怔良久,喟然叹道:“想不到今生竟然可以听到这样的天籁之音!”一时传为美谈。但是无论是周氏家族还是周瑜本人,都没有想过要把音乐作为毕生事业,和所有雄心勃勃的家族一样,天下、社稷、功名才是他们孜孜不倦的追求。
周瑜把笛子放在唇边,略一凝神,笛音雅韵已随着晚风悠悠扬扬地弥散在这青山秀水,廖阔苍茫的大地间,金声玉振,妙音动人。
一曲既罢,瑜缓缓收了笛子,神情却比刚才还要严肃,石头不知他在想什么,不敢再胡乱插话,只小心伺候着,瑜出了回神,突然轻轻摇摇头,象要赶走什么,回过头就说:“回去了。”
石头答应一声,忙去牵马,忽听空旷的小树林里一阵掌声:“好!好!好!周家的小少爷果然名不虚传,连笛子都吹得这么好!”周瑜吃了一惊,自己在这里站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发现这里有人!他心里吃惊,脸上却决不肯带出来,就这么一句话,他也辨明了那人所在,是在右前方一棵桃树下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果然,一个男子慢慢地抬起身,站了起来。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刚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上,身上还沾着枯草落叶,颇有些狼狈,竟然是个流浪的小叫化!但是他的神情却很满足、很愉快,好象刚在一张最舒适的床上睡了最舒服的一觉,他拍的只是身上的干草,却象王孙轻轻掸去千金裘上看不见的灰尘,天色渐暗,周瑜已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他牙齿雪白,眼睛更是亮得出奇,正两手插腰,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瑜虽惊讶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直问,微笑道:“不知兄台在此高卧,打搅了,兄台恕罪。”
小叫化哈哈大笑,道:“你叫我‘兄台’?”他踩着石头,也不见怎样做势,突然一跃,轻飘飘落在周瑜面前。周瑜心中赞叹,脸上依然微笑着看着这个古怪的“小叫化”。旁边石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周瑜责备似的斜了石头一眼,其实连他自己也是好容易才忍住不笑: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又黑又亮!——“到底是脏还是真黑啊?”但是他眉毛英挺,鼻梁端正,竟是少见的英俊!看他年龄和自己也差不多,身量略矮些,但一股与众不同的英风锐气却扑面而来!
小叫化也在上下打量周瑜,本来就黑白分明的亮眼睛似乎更亮了,点头道:“你这名儿取得真好,你若不象一块美玉,还有谁配用这个名字呢?哈,堂堂庐江周府的七少爷,竟然叫一个小叫化子‘兄台’吗?”周瑜淡淡道:“你能听出我笛子吹得好,就不是寻常乞丐,也不会永远做乞丐。”小叫化得意地笑道:“我不但听得出你笛子吹得好,还知道你的意思。”周瑜眉毛一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小叫化居然曼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你在想念你的兄长们,担心他们的安危,我说的可对?”瑜不作声,背过脸去,一时方缓缓道:“孙兄不愧武圣之后,英才天纵,只是乱世凶险,望兄自重,不然白龙鱼服,人尽可欺!”小叫化的笑容凝固了,但那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他低头看看自己,又笑道:“我脸上有字么?你怎么知道我姓孙?”瑜转过身,又看了看他,也露出笑意:“兄台右手姆指、虎口、食指一线压痕明显,左右手略有粗细,不是长期握刀、习武不辍之人么?看痕迹又可知此刀必是沉重非常,把柄粗壮长逾七寸,刀身……非长于五尺不可,这么巨大的刀可不常见,在下寡闻,唯知有上古名刀曰‘古锭’的,是孙武子的爱物。传说昔日孙子即持此刀,帅十万吴兵西破楚国,群雄束手,威震天下。沧海桑田,皆言此刀已不在人世,看来,人言有虚呀。听说孙子后裔居住在东海之滨的富阳,兄台这肤色……”,他不由抿了抿嘴:“不是长住海边的人恐怕想要也难……这么多线索放在我眼前,若还猜不出兄台贵姓,就是我太眼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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