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一片祭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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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一年，冬天匆匆而来。走在路上，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挟着瑟瑟寒风，飘打在我凌乱的发间，如少年淘气时挂在脸颊的泪珠一霎那凝结变成白色。寒风卷起我单薄的白衣，让我的思绪如寒风中颤抖的衣袂，飘摇不定——
我知道我将走向哪里，我现在正在走向哪里``````
（二）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我结束了与小伙伴们相互嬉戏的一天，扛着枪回来时已是霞铺满天，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他站在院中央，一袭绿袍将威严的脸映得通红，冷艳锯在夕阳下发出凛凛寒光，对我微微一笑——那种只有我才察觉得到的笑，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要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我注定是他的影子，只是他的影子——
（三）
那天，第一次拜别了生我养我的父母，第一次告别了如手如足的兄长，跟那个英雄——我的义父走了。那年我刚十七。
那一天残阳如血，再一次回头看一眼将要离我而去的家，父亲那历经沧桑的老眼分明噙着两行热泪，我将牙关一咬，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绝尘而去——没有回头。我知道前路或许是刀光剑影的杀伐，或许是风雨飘摇的颠簸。总之，走了，就永不能回头。从此，长天茫茫，音信耗绝，我们将永无相见。

“ 爹，哥哥``````”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一时心如刀绞``````
（四）
古城一会，令伯父、义父和叔父兴奋不已，几颗风雨飘摇的心因此而得到莫大的安慰。
荆州牧刘景升来迎接伯父和我们了。大家漫不经心地走着，我分明听见旁边义父微微的叹息，我一阵心痛，只是抬眼看了看义父旁边的周大哥。
（五）
寄迹刘表的日子，是我这短短一生中最安定的岁月。白天，和义父在新野郊外骑马射箭，夜晚，在孤灯下与义父对坐畅饮，谈笑风生。
义父照例是捋着胡须，眯着眼睛，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贫家之子，疾恶如仇，不满豪门，为人仗义复仇，因杀人而窜于江湖。他讲到了与伯父和叔父桃园结义，讲到了破黄巾，讲到了温酒斩华雄，讲到了虎牢关上三英战吕布，讲到了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五关斩六将。
我明白了，上天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将我那个英雄的义父带到了我的面前。义父在我心中，就像高山的化身，刚而不摧坚而不折。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这一生注定要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六)
寒秋。
当阳道。
一泻千里的新野百姓。
所向披靡的曹军铁骑。


我骑着心爱的银鬃马，紧跟在义父的身后。他一脸的严肃，我将心绷得紧紧。
“平儿，军师令我去江夏刘公子那里求救，快跟我走。”父亲骑着赤兔，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是。”我听着四野凄清哀婉的雁声，难以想象被曹军追上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然而，我只是义父的影子，在他精神的光芒下，我的心被强烈地穿透，我已不再是自己的关平，而是那个红脸汉子的儿子，我迷失了自己。
（七）
等义父与我风尘仆仆地出了汉津口，伯父一行也正好赶到，我们合在一起向江夏飞驰。
公子刘琦来接我们了。等一行人马都下下了船，我才发现二伯母不见了，再看看翼德叔叔和子龙叔叔，从他们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征袍看来，我似乎预测到了我们离开后有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

记得那天夕阳只留下了一个惨淡的影子，在孤灯下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一时间想起了宁——我的兄长，他曾对我说过，乱世同样需要温情。
温情？是吗？可是它不幸早被几缕血痕掩盖了。
“平儿，你真是个孩子。”义父温和地拍着我的肩膀，“要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首先必须与眼泪永诀。”
义父的话在月光下如金石，锃锃有声。
“父亲，我``````”哽咽的话语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脆弱，象一堆雪在父亲脚下融化。我下意识的擦了擦泪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八）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始总终随义父东荡西杀，我渐渐学会了用敌人的鲜血来浇铸我的灵魂，那少年的记忆，如飘渺的风，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温馨的香气，散落在我记忆的心坎。
但我毕竟不是张飞不是马超不是典韦，也不是许储。我是平，是红脸汉子的义子，绿袍英雄的影子。不幸的是，原本那颗温软如水的心被几缕血痕狠狠抹杀，偶尔会激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九）
终于，军师带着翼德和子龙二位叔叔走了，而我被安排留下协助义父守荆州。
江东的孙权在暗暗觊觎着这块兵家必争之地，而我从父亲矜持的双眼中读出了火药味。我不知道前途将有一场怎样的虎争狼夺。
鲁肃来信了，要义父过江一会，父亲欣然一笑，慷慨允诺。我知道他答应的事很难改变，而今只有照他的嘱咐去做。
记得那天父亲走后，我独坐在小船上，苦苦等待。不知多少时候，义父一手仗刀，一手拉着鲁肃，款款走向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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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得将长枪一挥，两军顿时剑拔弩张。义父轻蔑一笑，头也不回跨上小船。船如箭发，一路上带不走父亲豪迈的大笑。
（十）
“哈哈，那个吴下阿蒙也会有这么一天。陆逊，黄口孺子，乳臭未干，焉敢敌我！”
从父亲说话时飞扬的卧蚕眉上我读出了一片空白，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十一）
上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片片飞雪，顿时将整个荆州裹上了灿烂银铠，宛如千树万树琼花盛开，又仿佛柳絮因风起舞摆弄倩影。一片、两片``````无数片。无声地走了，又无声地来了。高洁的琼花掉在地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玉碎的声音。
我猛然想起小时侯关家庄前的那堆雪人，想起了那个淳如璞玉的宁——很久以前的兄长，想起了父亲说我就出生在这样寒冷但又令人心醉的雪天。这么多年了，长久的征战已经将记忆深处的生辰忘在了沙场上。
我深出手指尖去探了一片雪，看上去晶莹发亮，但很快变作水珠在我的指缝间流走。生命的意义有多大？人生浮浮沉沉，宛如水中飘萍，多少人聚了、散了、老了，直到化作一个泡沫湮没在这人生之水中，只不过是一片雪融化的工夫。然而，多少人为了争取这个工夫，为了让这个工夫过的晶莹发亮，用尽了所有的心计和手段，白白耗费了智慧和力量，虚度了风华正茂，去杀伐，去欺诈，去盗名，去猎利``````
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片雪天，因为透过薄薄的雪花让我变得深邃，它有一双洞察人世一切的透明而又锐利的眼睛，纯洁而又潇洒，同时并不缺乏威严与妩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在巍巍军营中在寂寞孤灯下在英雄的背后成长、磨砺。除了周大哥外，我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我默默地想着这些年的光景，也许父亲与宁再见到我时恐怕已认不出这个当年爱使性儿爱挥拳脚的平儿了``````
一时间泪如雨下``````
外面是潇潇的白雪悄无声息地飘落，里边是孤独的征人缄默无言的叹息。死后，我一定将灵魂化作这漫天遍野的精灵——我发誓。
（十二）
“人力有时而穷！”在被那铺天盖地白雪笼罩下的麦城中，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悲壮。
廖化将军突城而去已整整一月，却丝毫不见救兵的影子。而义父自从上次被庞德射了一箭，尽管已刮骨去毒，却终究难见康复。我不禁担心起义父的身体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和义父已不可分离，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然而，除了加紧防范之外，我不能做什么。
我突然又讨厌起雪来了。我知道如果我们不能突围，那么雪就将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噩梦。而此时，我的力量比一片雪花还单薄。
“平儿，我们不能再等了，城中的粮食已所剩无几，我们必须突围。”义父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猛得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既已彼此意会，有何必诉诸口头呢？
我知道在这一点上，义父是了解我的。

终于，义父决定让我和他突围，而留下周大哥守麦城。
“不！让我跟君侯一起走吧！我从来都没离开过你！”周大哥，这个铁骨铮铮的关西汉子，此时却正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义父。
我永远也无法忘掉那种目光，那隐在热血男儿眼神背后真正的悲痛，是永远永远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我强忍着眼泪，一把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多少年了，每当在义父最威严的时刻，总有这双手握着冷艳锯闪闪发光的影子。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生离死别的哀痛，泪水喷薄而下``````
模糊的泪眼下，我看见他也泣不成声了。
雪花，一片，两片，飘落在握紧的手上，泪水一滴、两滴，溅落在这皑皑的白雪上，结成寒冰。这是男子汉的眼泪，不必掩盖，更不需掩盖``````
大哥啊！你知道平儿要对你说什么吗？风风雨雨中的友谊，多少次冲击我的心口，只因为有了这血地里的半点流水，却曾激励我走过了多少的路！

“我会等你们回来的``````”我跨着马离去，将周大哥的声音湮没在风雪里。
那半截话却一直在我的耳中回荡，久久不能平静``````
（十三）
我们终于遭遇了伏击。
义父也许真得老了，他太累了。终于被无数枝戈矛架住。
“不——”父亲的吼声。
当我看到白雪下斑斑白发的义父时，我的心开始流血。
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英雄也是如此的脆弱。他太经不起失败，他本应该用胜利与盖世神功将它包裹的。可惜，英雄也是人，人终有失手的时刻，总有失败的一天。
寒风中，他的身影是如此苍老，如此憔悴，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令人心碎。我拨开枪林箭雨，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救他。
在那片大雪下，我疯了。疯狂得可以一步杀十人，一路冲去，最后留下被马蹄碾过的一片殷红的白雪。
我要救那个曾经被我奉为英雄的父亲，我不允许他的失败！不相信？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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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手中的长枪最终还是轰然落地。
“我``````，对不起，``````义父```````”我凝视着他，心里的血越涌越多。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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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风吹一地，柳絮如烟。千树万树，梨花飘飘。
地上，是乱琼碎玉铺陈，头顶，如白莺素燕乱飞。我踏着千里江东，随着伴和雪花飘飞的心，俯视这江南无边的风情，带着繁华的美梦，飞去西蜀，用柔柔的手指抚摸故国的创伤，将心中所有情愫化作寂寂白雪的幽幽泪水，洒落在我故乡的门前。
父亲，父亲终究是了解我的。
不曾奢望亲我如子，不曾奢望敬我如兄，不曾奢望喋血封疆，不曾奢望仗剑作侯，不曾奢望生前荣死后哀。关平终是关平。
关平终是关平。也许整个天地都不屑于关平那颗小小的心，还是整个天地都包容不了关平那个微不足道的灵魂，更或是千年白雪亦凝结不了关平那冲天的豪气！
生死只在一瞬间。生又如何？死亦如何？
生无欢！死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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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风起兮浮云旋，安得英魂依雪兮，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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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季的清晨，请你站住，静静地聆听遥远乱世中一个寂寞征人的故事。
思念中的白衣关平，衣袂飘飘，寒风盈袖。我在零泪如丝的岁月中，等老了冬季的第一场白雪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