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中国文化的罪人？陈寅恪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三国文化博览

　　秋风先生是我很赞赏的一位译人，在当代，我觉得他和冯克利两位，都堪称有思想有学识的译人，殊为不易。但日前看到秋风写的那篇《曹操是中国文化的罪人》，初感愕然，继觉遗憾，有不能已于言者。

　　秋风此文，完全假借陈寅恪《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锺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一文立论，陈先生自己的论断是：“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位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层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而陈的真正用意，并非对曹操作道德批判，而是揭示曹、司马两大势力的政治社会背景：“魏为东汉内廷阉宦阶级之代表，晋则外廷士大夫阶级之代表。故魏、晋之兴亡递嬗乃东汉晚年两统治阶级之竞争胜败问题。自来史家惟以曹魏、司马晋两姓之关系目之，殊未尽史事之真相也。”但秋风据此，竟称陈寅恪认为“曹操是中国文化的罪人”，纯属拉大旗作虎皮，可谓厚诬陈先生了！

　　再则，陈文实作于1953年，其基本见解近则承自1949年的《崔浩与寇谦之》一文，远则承自1941年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书；而毛泽东公开表示“曹操是代表进步一方的，汉是没落的”是在1957年(见《毛泽东著作专题摘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下册页2284)，至于郭沫若、翦伯赞等史学大老为曹操翻案，则更要晚至1959年(见《曹操论集》，三联书店1960年版)。如此，秋风指陈寅恪是针对为曹操翻案之说，才“在此时郑重撰文宣告，曹操是中国文化的罪人，先生风骨由此可见一斑”，也就完全落空了。

　　本来，中国历史问题并非秋风治学的重心，出现这些错讹可以不必深责，问题是这一败笔殊非偶然。我过去读他的论文集《立宪的技艺》有一印象：他的思想上可谓是完全的哈耶克主义者，无论讨论何种问题，必戴上哈耶克的眼镜，开口“自发秩序”，闭口“传统”。由书中《经过哈耶克重新发现和转化传统》一篇，可见他跟林毓生一般，系由西方的抽象理论出发而尊重中国文化传统，但在知识素养与文化趣味上却不能真正认同或欣赏中国文化传统。于是，他只能教条地将哈耶克理念贯彻于中国文化问题，凡是传统即好——— 所以前几年他要支持所谓“读经运动”；凡是反传统即坏———所以现在他又要攻讦破坏士大夫传统的曹操。由尊重传统的观念出发，终得出如此不尊重传统的结论，又何其吊诡。

　　是曹操为奸，司马懿为忠？是代表阉宦阶级的曹魏为恶，是代表士大夫阶级的司马晋为善？千古之下，又岂易断言呢？而且，魏晋去今已远，曹操在政治上的是非功罪，实已无关于我们今日所知所存的“中国文化”。——— 不论曹操是不是士大夫阶级的千古罪人，仅凭他流传至今的十数首古诗，就已堪称中国文化的巨人！

　　我个人觉得，时下不少宣扬传统文化者，自身实欠缺传统文化素养，仍不过叶公好龙耳。尊重传统，首先应学会欣赏传统。我想，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欣赏者，一个对传统文化抱有“了解之同情”者，不应当说出“曹操是中国文化的罪人”这么轻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