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士子的名士风流

三国文化博览

　　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历来为世人所推崇，他们在名教与自然之间超凡脱俗的处事风度，也为后人所激赏。世说新语记载了大量魏晋南朝时期的名士们的轶事遗闻，夏侯玄、嵇康等人的任情任性、文雅风流令人身不能及，心向往之。然而可惜的是，世说新语所记载的关于三国时期的名士多局限于曹魏士子，东吴人士次之，关于蜀汉的最少，几近于无。
　　其实，三国时期蜀汉同样有大量不拘于名教、风流文雅的名士，但总是被后世无意甚至刻意的忽略。我在裴注三国志中找了一些相关的逸闻趣事，希望与大家共同讨论欣赏。当然还有很多是我没有读到的，大家可以拿出来共赏。
　　先主：
　　闻雷失箸
　　先主在许都，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华阳国志云）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胆略如先主者，遭到猜疑之时，尚惊惧至此，何况于凡人。而所谓名士，自有从容之度。引圣人之言，解眉前之危，先主可谓有急智，谁云“有度而迟”？
　　髀肉复生
　　九州春秋曰：备住荆州数年，尝于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髀肉复生，慨然流涕，先主之志由此可知以矣。陈寿云先主与曹公争天下，非唯竟利，且以避害，刀笔之吏无知妄言耳；刘景升坐拥荆襄九郡，带甲十万，而“适足为他人奉”，亦与先主相去甚远。燕雀安知鸿鹄，“倘使备有基业，天下碌碌之辈，不足虑也”，岂虚言哉？
　　求田问舍
　　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谓表曰：“许君论是非？”表曰：“欲言非，此君为善士，不宜虚言；欲言是，元龙名重天下。”备问汜：“君言豪，宁有事邪？”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表大笑。
　　真英雄惺惺相惜。先主与元龙失之交臂，实为憾事。元龙赞先主“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先主称元龙“文武胆志，当求之於古耳，造次难得比也”，可谓知音。窃以为以琴棋书画相交者，乃小知音，虽尽善，未尽美。以天下之志相交者，乃大知音。
　　许汜号为国士，先主有容人之量，敬贤之名，而犹以“求田问舍”面斥之，言语慷慨，性情流露，此所谓名士之风。况先主求学于卢植，虽云不好读书，然大儒自有浩然之气，先主浸淫日久，自然亦有儒士之风。
　　诸葛亮
　　谯周之貌
　　蜀记曰：（谯）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呼。”
　　短短十数字，一副鲜活场景跃然纸上。谯周相貌如何，三国志并无记载。但能够引得满堂皆笑，可见其体态神情，定有滑稽之处。
　　诸葛丞相忧国忘家者，于此时犹忍俊不禁，千古贤相欲笑而不能笑之状，实在令人好奇。
　　先主（补一条）
　　戏解纷争
　　许慈、胡潜具为学士，先主定蜀，庶事草创，动多疑议，慈、潜更相克伐，谤讟忿争，形於声色；书籍有无，不相通借，时寻楚挞，以相震攇。其矜己妒彼，乃至於此。先主愍其若斯，群僚大会，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初以辞义相难，终以刀杖相屈，用感切之。
　　学士因国事相争，至于反目。先主别出心裁，令倡优模仿二人相争之状，以为嬉戏。看似荒诞不经，实则用心良苦。“用感切之”，为二人调解。明主之智慧，于此可知。先主豪迈不羁，也于此可窥一斑。
　　庞统
　　反客为主（庞德公）
　　襄阳记：
　　德操尝造德公，值其渡沔，上祀先人墓，德操径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有客当来就我与庞公谭。”其妻子皆罗列拜於堂下，奔走供设。须臾，德公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
　　司马德操、庞德公，隐士高人，不拘礼法。庞德公有容人之量，其家人也非凡夫；司马德操径入其室，如在己家，无惧世俗。德操、庞德公交友如此，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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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主还向成都，所过辄克。于涪大会，置酒作乐，谓统曰：“今日之会，可谓乐矣。”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先主醉，怒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当，宜速起出！”于是统逡巡引退。先主寻悔，请还。统复故位，初不顾谢，饮食自若。先主谓曰：“向者之论，阿谁为失？”统对曰：“君臣俱失。”先主大笑，宴乐如初。
　　古时君君臣臣，尊卑分明。主上一怒，臣下色变。况于酒席宴乐之际，先主失言，本为常理。而庞统直言，于先主体面有伤。于是先主怒斥，庞统逡巡引退。“逡巡”二字，用得极妙——君臣相知之意，彰显无遗。庞统素知先主，知其非真怒，故而“逡巡”不舍离去。先主“寻悔”，请庞统还。然心有不甘，复问“阿谁为失”，意欲庞统认错，而庞统对“君臣具失”，丝毫不让。这一问一答，甚是可爱。先主喜怒不形于色，于酒席之上竟然“得意忘形”，“老革”之态复发，可爱；庞统失言犯上，犹不认错，可爱。况且先主已醉，安知庞统未醉？以我推之，此事本为两人醉后，“体面”之争。君臣俱醉，故而“向者之论”，君臣具无失。
　　法正
　　为主挡箭
　　先主与曹公争，势有不便，宜退，而先主大怒不肯退，无敢谏者。矢下如雨，正乃往当先主前，先主云：“孝直避箭。”正曰：“明公亲当矢石，况小人乎？”先主乃曰：“孝直，吾与汝俱去。”遂退。
　　先主早年以勇武闻名，所经阵仗更是无可计数。亲当矢石，本是平常之事。然如今之际，已贵为两州之主，不宜如此。推测先主当时怒不肯退之由，无非是曹操亲来，先主欲与其一决雌雄，分辨高下。以先主性情，一怒之下风雷变色，自然无敢谏者。而法孝直独辟蹊径，以身为先主挡箭。法正一届谋士，比不得先主久经沙场，如此置于矢石之下，岂不令先主疼惜？故而先主无可奈何，与法正俱退。先主之信爱孝直，孝直之忠贞聪慧，由此显露。诸葛孔明“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之叹，信然矣。
　　简雍
　　彼欲行淫
　　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於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
　　简雍少与先主有旧，随从周旋，常为谈客。先主从幽州至荆州，数次倾覆，然而能屡败屡起，简雍这位老伙伴在身旁谈笑解忧，也功不可没。后世谓其无用，谬之远矣。有酿酒工具者，与作酒者同罪，本非善政。然以先主入蜀后制法之严，却有将此建议归入刑名之忧。宪和与谈笑之际，暗讽恶政；先主大笑，欣然从谏。宪和之语，虽然粗俗，却深含雅意；先主察纳雅言，无愧明主之姿。
　　刘巴
　　不与兵子共语
　　零陵先贤传：
　　张飞尝就巴宿，巴不与语，飞遂忿恚。诸葛亮谓巴曰：“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主公今方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虽天素高亮，宜少降意也。”巴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备闻之，怒曰：“孤欲定天下，而子初专乱之。其欲还北，假道於此，岂欲成孤事邪？”备又曰：“子初才智绝人，如孤，可任用之，非孤者难独任也。”
　　这一段，最可爱的不是刘巴，而是张飞与先主。张飞敬爱士人，天下共知。所以刘巴归附之后，兴冲冲地跑到人家里，要与人一起睡觉。刘巴年少知名，以名士自居，嫌恶张飞一届武人，“不与语”。名震天下的虎将在文士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却又不敢当面发怒，只好到先主那里去诉苦。
　　先主也是武人，被人骂为“老革”，听闻刘巴如此对待自己情同手足的大将，还看不起当兵的，自然要发怒。然而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发牢骚——他自然舍不得处置刘巴。刘巴当年数次故意躲避他，让他很没面子。所以他在刘巴背后骂了一通之后，又吹了一句牛：“刘巴这个人啊，很有才华。但是只有我能任用他，除了我，你们谁都不行（曹操也不行）”这句话很明显抬高了自己，贬低了曹操和孙权等人。意思是就我有这个度量，你们其他人早就被他气死了，哈哈。
　　如此张飞，如此先主，难道不可爱？
　　张裔
　　疲倦欲死
　　其明年，（张裔）北诣亮谘事，送者数百，车乘盈路，裔还书与所亲曰：“近者涉道，昼夜接宾，不得宁息，人自敬丞相长史，男子张君嗣附之，疲倦欲死。”
　　春秋时期季札在鲁国欣赏周乐，每观一国之舞乐，多有评论。自郐以下，不复语。
　　在下无知，对于蜀汉士子，所知甚少，所以自刘巴之后，士子的风流轶闻，就不做评论了。只找出来让大家共赏。
　　杨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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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马何驶
　　益部耆旧传：
　　每朝会，（何）袛次（杨）洪坐。嘲袛曰：“君马何驶？”袛曰：“故吏马不敢驶，但明府未著鞭耳。”众传之以为笑。
　　张嶷
　　仆未知子、子未知我
　　益部耆旧传：
　　时车骑将军夏侯霸谓嶷曰：“虽与足下疏阔，然讬心如旧，宜明此意。”嶷答曰：“仆未知子，子未知我，大道在彼，何云讬心乎！原三年之后徐陈斯言。”有识之士以为美谈。
　　蒋琬
　　不如前人
　　督农杨敏曾毁琬曰：“作事愦愦，诚非及前人。”或以白琬，主者请推治敏，琬曰：“吾实不如前人，无可推也。”主者重据听不推，则乞问其愦愦之状。琬曰：“苟其不如，则事不当理，事不当理，则愦愦矣。复何问邪？”
　　费祎
　　优劣已别
　　（费祎）与汝南许叔龙、南郡董允齐名。时许靖丧子，允与祎欲共会其葬所。允白父和请车，和遣开后鹿车给之。允有难载之色，祎便从前先上。及至丧所，诸葛亮及诸贵人悉集，车乘甚鲜，允犹神色未泰，而祎晏然自若。持车人还，和问之，知其如此，乃谓允曰：“吾常疑汝于文伟优劣未别也，而今而后，吾意了矣。”
　　姜维
　　不在当归
　　孙盛杂记曰：初，姜维诣亮，与母相失，复得母书，令求当归。维曰：“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又远志，不在当归。”
　　宗预
　　七十不还兵
　　延熙十年，（宗预）为屯骑校尉。时车骑将军邓芝自江州还，来朝，谓预曰：“礼，六十不服戎，而卿甫受兵，何也？”预答曰：“卿七十不还兵，我六十何为不受邪？”芝性骄傲，字大将军费祎等皆避下之，而预独不为屈。
　　伊籍
　　未足为劳
　　遣东使於吴，孙权闻其才辩，欲逆折以辞。籍适入拜，权曰：“劳事无道之君乎？”籍既对曰：“一拜一起，未足为劳。”籍之机捷，类皆如此，权甚异之。
　　许靖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山阳公载记：
　　建安十七年，汉立皇子熙为济阴王，懿为山阳王，敦为东海王。靖闻之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其孟德之谓乎！”
　　秦宓
　　东西之辩
　　吴遣使张温来聘，百官皆往饯焉。众人皆集而宓未往，亮累遣使促之，温曰：“彼何人也？”亮曰：“益州学士也。”及至，温问曰：“君学乎？”宓曰：“五尺童子皆学，何必小人！”温复问曰：“天有头乎？”宓曰：“有之。”温曰：“在何方也？”宓曰：“在西方。诗曰：‘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温曰：“天有耳乎？”宓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温曰：“天有足乎？”宓曰：“有。诗云：‘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何以步之？”温曰：“天有姓乎？”宓曰：“有。”温曰：“何姓？”宓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答曰：“天子姓刘，故以此知之。”温曰：“日生於东乎？”宓曰：“虽生于东而没於西。”答问如响，应声而出，於是温大敬服。
　　再补几条先主的
　　杀身成仁
　　（张）存素不服庞统，统中矢卒。先主发言嘉叹，存曰：“统虽尽忠可惜，然违大雅之义。”先主怒曰：“统杀身成仁，更为非也？”免存官。顷之，病卒。
　　耻杀卿辈
　　（刘）琮令其官属宋忠诣备宣旨。时曹操已在宛，备乃大惊骇，谓忠曰：“卿诸人作事如此，不早相语，今祸至方告我，不亦太剧乎！”引刀向忠曰：“今断卿头，不足以解忿，亦耻丈夫临别复杀卿辈。”遣忠去。
　　其实从这几条关于先主的言语来看，先主的性子是非常刚烈的。平时待人处事很宽仁，一旦发起火来可是有雷霆之怒。而且先主杀伐果断，驾驭臣下手段灵活。
　　从三国演义上看，先主并不是很出彩，光芒完全被诸葛亮、关羽、张飞等人掩盖，但是在三国志及裴注引用的资料中，先主却是蜀汉最有血有肉的一个。陈寿说他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先主传中，先主的喜怒哀乐却分外传神。可以说，三国多名士，而先主就是蜀汉名士中最耀眼的一个。他的爱恨情仇、他的行事风度，与世说新语中出现的名士大体一致，而且比他们层次更高。
　　独善其身，随心而动，文雅风流，是名士，但仅仅是小名士。
　　金庸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同样，有风流，又能为国为民，才是大名士。因为这样的人，在名士的头衔之上，又加了一个国士。
　　张裔
　　外泽内粗
　　闿遂趑趄不宾，假鬼教曰：“张府君如瓠壶，外虽泽而内实粗，不足杀，令缚与吴。”於是遂送裔於权。
　　羕欲纳说先主，乃往见庞统。统与羕本非故人，又适有宾客，羕径上统床卧，谓统曰：“须客罢当与卿善谈。”统客既罢，羕又先责统食，然后共语，因留信宿，至于经日。统大善之，而法正宿自知羕，遂并致之先主。
　　彭羕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才具秀拔，本当为国家栋梁。然而姿性骄傲，狂悖不宾，自取杀身之祸，实在可惜。彭羕往见庞统这一段，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客人狂傲，主人宽容。而这其中差别也正是造成两人生前身后迥然不同的原因。骄狂本不为过，不识时务才是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