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风俗史研究日益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我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下数千年,民俗习惯、社会观念变化极大,并非凝滞不变。例如乌龟当今常用作喻指卑下龌龊之物的喻体,而在唐宋及之前则是神灵长寿的象征。一些事物在中古以前被大众喻指为好的东西,而后却变为贬义的喻指。对我国文化风俗变化的研究,有利于对中华民族传统思维、心理的研究。历史上大众对驴子的态度变化即是一例。 谈起驴子,小时候在乡下长大的人都很熟悉,其明显特征就是耳朵长。早在两千年前,汉代许慎《说文》载:“驴,似马,长耳。”在现今幼儿的眼里,难以分辨驴、马和骡,老人就会告诉小孩:“驴耳朵长,马耳朵短,骡子耳朵听满疃。”北方人称村庄为疃。这和大文豪莎士比亚诗句的意思一样:“I am an ass,indeed; you may prove it by my long ears”。意即:证明驴子的标志就是那一对长耳朵。西方谚语也说:“The ass is known by his ears”。意即:驴子以耳朵闻名。
今天百姓常以“驴”喻恶劣、聒耳之事物。如谁的嗓子粗沙难听,就叫“驴嗓子”;谁的脾气暴躁,就叫“驴脾气”;谁的脸长难看,就说是“驴脸”;谁胡说八道,就叫“驴唇马嘴”;没有影儿的将来期限,就叫“驴年”;诗文拙劣,就是“驴鸣犬吠”;在长官面前跑来跑去,就叫“驴前马后”;爱听别人的悄悄话,就叫“驴耳朵”;谁的花招耍完了,就叫“黔驴技穷”。爱钻牛角尖,就叫“驴拉磨,一条道儿走到黑”。故事片《美丽的大脚》写山村女教师张老师带山村孩子到京城参观,学生王大河向城里人学驴子的叫声,被张老师狠训了一番,认为是对乡下人的侮辱。在今天日常社会生活中的大众语言里,驴子成为人们喻指乖戾、刁钻、倔强、愚笨及粗鲁的喻体。而在中古以前的民俗观念和语言中并非如此。
古代人们认为驴鸣悦耳,每每喜闻之。考其开风气者,应为后汉戴良(字叔鸾)的母亲。范晔《后汉书·逸民传》载戴母“喜驴鸣”,儿子戴叔鸾“常学之,以娱乐焉”。戴叔鸾是位孝子,可以想见,为了让母亲高兴,他学习驴叫一定是学得惟妙惟肖。魏晋时期的风流名士们,多喜模仿驴鸣,认为有音乐感,竞相延习,并不以为粗俗聒耳。如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载曹魏时著名大文士王粲喜闻驴鸣之声,在他死后的葬礼上,“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皇帝曹丕的意图当然要认真领会,说不准大家还在暗暗比赛谁学得像呢,以表明是在真正地沉痛哀悼,从而圆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真如同一场口技艺术比赛演出。魏晋名士们的确风流,即使葬礼也是那么潇洒、旷达而轻松。又载名士孙楚凭吊同乡友人王济,“临尸恸哭,宾客无不垂泪。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这就如同今天悼念死者,长歌当哭,齐唱死者生前喜欢唱的歌曲以寄哀思一样。因为此故事,驴子又有“孙楚声”的雅称。
诸葛亮之兄诸葛瑾的长子叫诸葛恪,据陈寿《三国志·吴书》载,诸葛瑾“面长似驴,孙权大会群臣,使人牵一驴入,长检其面,题曰诸葛子瑜。恪跪曰:‘乞请笔益两字。’因听与笔。恪续其下曰‘之驴’。举座欢笑,乃以驴赐恪。”这里虽也有以驴揶揄之意,但国君赏赐给你驴子,那是莫大的荣光。诸葛瑾字子瑜,这就是在古代诗文里驴子又称“子瑜面”的由来。
王粲是曹丕之父曹操的幕僚,比曹丕大十岁,可谓曹丕的长辈。曹丕和孙楚,都是忠诚而深切地学摹驴鸣,以表示对死者的怀念,并非滑稽取笑之举。魏晋风流喜学驴鸣,虽属当时反世俗礼教的行为流露,但不能不说也是一种时尚。这极可能是因为驴鸣时间跨度大,有节奏,嘹亮,有起调、高潮和收尾,极富音调特色,具有一种使人警醒的音响效果。正因为此,佛教有名言至理云:“通身是眼,不见自己;欲见自己,频掣驴耳。”意谓凡夫俗子不了解自我,只有经常拉扯(掣)驴耳,使驴大声鸣叫,才能警醒自身,认识自己的佛性。这容易使一般俗民百姓领悟佛理。
因为驴子是人们身边很熟悉的家畜,人们就常借以表达、比拟一些人间的事情;在唐宋之前,大众借它喻指的意义虽然也是复杂的,但多为正面的。只是在后来大众世俗社会的语言习惯中多喻指为不好的东西,沿着贬义方向发展、引申,反映了我国传统文化、民族心理、思维及语言习惯的变化。这个转变的分水岭时期应为元明时期。元代的著名杂剧《窦娥冤》中那个专想毒死窦娥婆婆、霸占窦娥,却反而毒死自己老子的坏小子,剧作者关汉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驴儿”。明代民歌:“街前驴子学马走,到底还是驴模样。”现代民俗学学者们考证,在唐宋时尚为神灵长寿象征的乌龟,大约是元明时代以后逐渐变为龌龊之物的喻体。驴子同乌龟喻指偏转的发生时期大约为同一时期。
在西方,驴子(donkey)现今虽亦多引申为傻子、笨汉之意,但在古代也是谦恭、耐劳、神灵的形象。如《圣经·旧约·民数记》载,逃亡的以色列人到了摩押国旁边,摩押国长老让巴兰到以色列人的营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着驴子去,神耶和华派使者带着刀在路上要拦住杀掉他。驴子极为聪灵,看到了神的使者,躲闪了三次,使巴兰没受伤害,但却挤伤了巴兰的脚,而巴兰不明真相,反而发怒杖打驴子。耶和华的使者显形对巴兰说:“你为何这三次打你的驴呢?我出来敌挡你,因你所行的在我目前偏僻。驴看见我三次从未目前偏过去;驴若没有偏过去,我早把你杀了。留它存活。”驴子挽救了巴兰,也挽救了以色列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载,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又引《撒迦利亚书》(Zecharich)赞颂道:
He is humble and he is riding on a young donkey, born from a work animal.可见,驴子也沾染了神圣的色彩。只是到了中世纪,在宗教剧演出中出现这些有驴子的场面时,观众常常大笑,也是到后来成为愚蠢、可笑的形象。17世纪西欧科学家辛登哈姆(Thomas Sydenham)就曾说:如果把笑作为一种医疗措施,其效用将比“驮着药品的20头驴”(“20 asses laden with drug”)的力量还要强大。在1828年,美国民主党领袖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竞选总统,反对派戏称之为“杰克驴”(Jackass),含有辱蔑之意。此后,人们便把驴子作为民主党的象征。如1874年,政治漫画家在漫画里用“驴子”象征民主党(Democratic donkey),用“大象”象征共和党(Republican elephant)。只是揶揄之意。但是,即使在西方现代语言,提到驴(donkey),依然含有顽固坚强之意,如曾成为拖拉机的俗称,而只把ass作为骂人的词汇。
今天人们多称赞牛好,但是说太频了,就几乎成为夸谀的套辞了。其实人们倒不妨也赞美一下驴子,一是换一种艺术形象,在美学意义上可获有一种新鲜感,即俄国形式主义流派所谓的“降低熟悉度”(defamiliarization)。二是驴子的确也是为人们辛勤劳作的一种家畜,它也是吃草,力量虽不如牛大,长相虽欠佳,脾气虽不好,但却有牛所不及的优点,即吃得少,跑得快,灵活性好,物美价廉。即使在当代,驴子在人们心目中,并非全是恶劣的印象。我国解放初,王国藩带领贫雇农,“三条驴腿”闹革命,也颇激发了农民的忘我奋斗精神。“文化大革命”时,维吾尔族库尔班大叔骑着小毛驴,不远万里到北京见伟大领袖,那形象也是传遍了大江南北。我国戏剧电影工作者,曾把智者阿凡提骑着小毛驴的形象搬上舞台和银幕,就颇招人喜爱。当代著名画家黄胄也画有《百驴图》,价值连城。据1999年12月18日美国《生活时报》载,科学实验证明,驴眼瞳孔扁平,呈长方形状,因而水平方向的光线可以充分地被瞳孔接收,驴眼可以把水平方向的景物尽收眼底,所见景物范围之广,远远超过人类。人也有不如驴的地方。说不准,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驴子的形象在将来可能会重新得到人们的喜爱,它那大眼睛、黑眼圈和大耳朵,不能不说极富艺术形象的开发潜力。据国际新闻,2000年5月2日,墨西哥城举行新千年庆祝活动,人们都是化装成驴子造型。美国人把老鼠搬上动画片,展示其机灵、可爱的性情,我们有远见的卡通创作者们不妨抢先一步,把驴子搬上银幕,来个艺高胆大,可能会获得到很好的票房效应,并捕捉到儿童玩具的新商机,这就要看商家的创新意识和商业头脑了。
戏为打油诗曰:
别人赞马我赞驴,与牛媲美价却低。
面耳两长骑莫觅,古今士民爱提及。
莫嫌俗语常笑指,孙楚声里可警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