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三国文化博览

热爱三国，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
三国消逝在东去的长江水中，消逝在说书人的案牍旁，消逝在某一个清晨广播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京剧声里。年与时驰，对绚烂史实的沉醉渐渐淡了，能够打动我的，反是那些遗落在断简残篇中的文化碎片：
【铜雀台】陈•张正见
一曰《铜雀妓》。《邺都故事》曰：“魏武帝遗命诸子曰：‘吾死之后，葬於邺中西岗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馀香可分诸夫人，不命祭吾。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繐帐，朝晡上酒脯糒之属。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故陆机《吊魏武帝文》曰：‘挥清弦而独奏，荐脯糒而谁尝？悼繐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雀台而群悲，伫美目其何望’。”按铜雀台在邺城，建安十五年筑。其台最高，上有屋一百二十间，连接榱栋，侵彻云汉。铸大铜雀置于楼颠，舒翼奋尾，势若飞动，因名为铜雀台。《乐府解题》曰：“后人悲其意，而为之咏也。”
凄凉铜雀晚，摇落墓田通。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人疏瑶席冷，曲罢繐帷空。可惜年将泪，俱尽望陵中。
世说新语-忿狷第三十一
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这两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多年。“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对美的珍藏和对美的毁灭，如此强烈地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果我们以小见大，再作深层次的分析，可以认为，曹操的一生都如一团火，肆烈张狂地燃烧着。所有外人看来极为矛盾的事，在他做来，都出自本心。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有多少人崇拜他，就有多少人憎恨他。可是，“崇拜”“憎恨”，与彼身何加？
两则故事中，“香”之一字最令我着迷。想象着曹公那样一个难以形容的人，竟也会对香料——这种远道而来令人欲一亲芳泽的奢侈品——产生浓厚的兴趣，不禁莞尔。那些源自动植物体内的馨香，须过上许多年，才化为“袅袅沉水烟”，化为精神、梦想和美，同时也化为冷酷、贪婪和恣肆。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一首《赤壁》风神摇曳，尽抒怀古之情。但是，杜牧在文字间留了空子：他的慨叹偏离了历史必然性的发展规律，正如东风破坏了曹操征吴的战事发展。这就是“异端”。宋人许彦周对此诗的异端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引此诗为例，写道曹操南下的动机不纯，所以才有孔明曲解“揽二桥于东南兮”，智激周瑜。这一理解无疑是肤浅而粗暴的。何文焕就在《历代诗话考索》反驳道：“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纪昀更是明言：“大乔乃伯符之妻，仲谋之嫂；小乔乃公瑾妻也。宗社不亡，二人焉得被辱？全不识诗人措词之法矣。”大量评论认为，“锁二乔”只是作为东吴政权覆灭的特征而出现，并非实写。然而，中华文字博大精深，我们焉能断定风流俊赏的小杜没有其他意思？须知，早在他以前，就有无数诗人选择了“铜雀春深”这一缠绵悱恻的题材：
繐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芳襟染泪迹，婵娟空复情。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谢朓）
魏王铜雀妓，日暮管弦清。一见西陵树，悲心舞不成。（朱光弼）
日晚长秋帘外报，望陵歌舞在明朝。欲添炉火熏衣麝，忆得分时不忍烧。（刘禹锡）
君王去后行人绝，箫竽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沈，宝瑟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寂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程氏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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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们想象着、摹拟着铜雀台中女子的心情，几乎无一例外地表明，她们对逝去的君王“思君如流水”“一心抱区区”。我们姑且认为这种猜测是符合实际的。然而，“香”“树”“歌舞”“台阁”等反复出现的意象，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事实：铜雀台上的“只合当年伴君死”，无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门怨”罢了。所以，才会有“萧条异代西田墓”，才会有人生苦短、陵谷变迁的惆怅。倘若二乔果真被置于铜雀台，则“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徒然为历史增添了一点馥郁的酒料。
还有一则和香料有关的佚事是我们熟悉的：五斤鸡舌香。书刊网络的大量分析后，已无必要再去探讨曹操的用意。我曾开过一个玩笑：
荀彧清秀通雅，每过一人，户中遗香三日。曹公闻而致书：“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时亦有物遗诸葛孔明。使者误发之。彧启之，乃空器也，遂饮药卒。时年五十，谥曰敬侯。
——《兰台补阙》
这一假想既大胆又恶毒。“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销而不可易其刚。”荀令是君子，所以玉碎兰折。子君说，在荀令面前，任一种空旷都自有芬芳。因而后世那些“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的魅惑比喻，一直使我愤愤不平。
扯远了。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