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世界叫三国：《时代人生之三国启示录》之序

三国文化博览

曾经有个世界叫“三国”，我常常幻想行走在这个世界里，戴着高高的繁丽的帽子，佩着长长的传世的名剑，温暖如春的蓝田玉悬挂腰间，我纵横捭阂，逸兴飞扬。做武将，就像关云长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做文官，就像诸葛亮受托孤之恩赞业兴国名垂竹帛之上。我把三国想得太华美、太轻松，仿佛一场缺少主角的游戏，单等我输入姓名，去做个驰骋万里的英雄。美梦撞上板着面孔的史书，一片片碎去了：“大饥，人相食”这五个字，在《三国志》里频繁出现，浓红的血气扑面而来。
“三国”是什么？是滚滚的江河吗？是苍苍的山脉吗？江河的端点、山脉的根基，乃是“后汉”。没什么比“黑夜”更适合用来形容东汉末年，腐败的政局、频仍的交战、动荡的权力、绝望的民生……要感谢的是，不幸里生出了幸运，夜深时升腾了星辰，“三国”像个初降的婴孩，虽然还沾染着分娩时痛苦的血污，却已发出一声响亮的、生气勃勃的啼哭。
无论智慧多么使人惊叹、勇力多么使人折服，忠诚多么使人感动，功业多么使人羡慕……人们若无法把住它们共同的根基也是培植三国的土壤——“悲哀”，便无法真正把住星汉灿烂的三国。悠悠岁月，广袤宇宙，与无边无际的时空相比，人类是怎样短暂、渺小、不堪一击，乱世里的生命更显得轻飘飘一如转蓬，那些叱咤风云、时逢三国的英雄，或在夜深人寂之时、或在高宴欢歌之际，谁不曾为转瞬即失的人生扼腕长叹、泪下沾衣？然而，仅仅充斥着眼泪与叹息的世界不是“三国”，三国是低徊之后的高昂，顿挫之后的振翼！正是这群深深意识到“生”之微渺的人，偏偏要以微渺的“生”去追求、去建筑宏大的不朽，要像鸿鹄飞出万里晴空，要像灵鳌负起蓬莱三山，要用这投入汪洋便再看不见、找不着了的一颗水珠，掀起雷鸣般的巨浪。
可以做到吗？
居然做到了。
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杀伐决断，一统北疆，他说：“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他，“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坚忍辗转，终成帝业，他说：“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
他，“逸群之才，英霸之器”，兴微继绝，辅弼社稷，他说：“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他，“天资文藻，才艺兼该”，恣肆形骸，代汉而立，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
他，“摧而克之，罔不如志”，旌旗指处，战无不胜，他说：“仆虽书生，受命主上……以仆有尺寸可称，能忍辱负重故也！”
……
他们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怎样登临绝顶，焕发华彩？怎样以平凡铸就非凡，以有限创造无限，把名字、功绩与千年前激荡、冲撞的一股浩荡之气，悬诸高空，使后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我们一抬头便望见有那么一群人：磊落坦然、激昂高蹈，在悲哀的天地之间秉持着昂扬、奋进之心，这一点兢兢业业、百折不屈，这一点刚强豪迈、坚毅不拔，足以将原本能被轻易抹杀的“个人”扩充至顶天立地，使原本无能为力的“悲哀”转化为慷慨有为的“悲壮”。
而这群人，活在三国。
有了他们，才有了生生不息的“三国”。
在这动辄“恶搞”、酷爱“戏说”，流行臧否古人、颠覆权威之时，我们不妨暂时搁置纷纷扰扰的口舌之争，换一种心态看三国。撇下功利的虚荣的心，撇下尔虞我诈的权谋，把《三国志》当成一本从未被翻开的书，用仿佛是第一天降生时的纯洁心念去阅读，接受公元三世纪一个名叫“陈寿”的史家的引领，努力与他感受着同样跌宕的命运与同样恢弘的光照，我们便有希望接近一个更真实的“三国”，它像冬天落下的第一场雪一样纯净，像春天萌生的第一芽绿一样新鲜，像夏天倾盆的第一场雨一样酣畅，又像秋天成熟的第一颗果一样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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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走入三国又走出来，出出入入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甜美的梦境，这部名字正襟危坐、形式出人意表、内容力求高远的文章：《时代人生之三国启示录》，是行游之余的馈赠，好比自驾游后写的攻略，又像从梦里醒来时，袖内还揣着一瓣得之于梦中世界——“三国”的馨香。我想：这瓣花，说不定是陈寿著史时的伙伴、有“天下第一魇师”之称的妖人“赵直”悄悄塞给我的。一想到英才伟烈的豪杰中，还夹杂着个总是笑眯眯、笑起来越发像狐狸的赵直，我忍俊不禁。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依稀听到这声远远的吟哦，是道别，亦是提醒。要略做说明的是，文章每一章的题名，都摘自《古诗十九首》：“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是东汉末年的白骨散落；“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腾飞前的必要准备；“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是对真相的执拗探索；“涤荡放情志，何为自结束”是率性任情的风流做派；“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是烈烈战火成就的惊世功名；“青青陵上柏，累累涧中石”是坚定不移的股肱之力；“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是乱世红颜的援琴鼓瑟；“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是被微笑着录写的澄澈的死亡；“还顾望旧乡，长路浩漫漫”是永远去不到的彼岸与郑重的传承；“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泪水盈眶的高飞远扬……出自汉末无名氏之手的《古诗十九首》，被誉为“五言之冠冕”：生的欢洽、死的哀凉；性命与功业，友谊与别离……以朴素的文辞锻打出雕塑般的刚毅力度，不正是踏在“三国”脉动上的诗吗？又或者，有那么一群人，踏着十九首诗篇的脉动，选择、承担、忍耐、前行，恰似把一颗种子丢入泥土，它生存、生长、成熟、完成。这群人， “走出”与“完成”了“三国”，继而将它完整地交给后世，承受这馈赠的我们，心内于是有了个世界叫“三国”。仰望灿灿星照，我们收拾行囊，仍要一步步走下去。
    “请相信，一种高贵的、优美的、干净的、纯粹的东西确实存在，我们信仰它并向它所在处缓慢地接近。”——这是一位朋友写在博客上的话。我很喜欢。因为，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