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的男人

三国文化博览

‘看来今天我不该来。’刘备说，他穿着一身大红袍，活象要出嫁的新娘。他坐在那里，手指轻敲着膝，脸颊感到有一丝一丝的东西，在抖，在飘，是发，有些不匀了。

有风在，是秋。

秋的风是肆无忌惮的，因为它幽雅。不同于春的妩媚，夏的躁乱，冬的寒。秋的风，如是那高冠长铗的文人，似乎在天地间，是不应有束缚着它的东西的存在，于是它肆无忌惮的登堂入室，不停的撩起那细苇帘，把阳光调笑着，让它透过帘来的那些斑驳散乱着。

于是斑驳游离而又杂乱的光影中，揉掺了刘备眼眸的迷迷。他开始去看那浮躁的帘，帘外是个雨亭，亭外是个院，院里只有三匹闲散的马，那两人，在更靠外的桥上看桥下流溪里的鱼，一个依着，一个坐着。

他们象是在说着什么，自然是听不清，于是刘备拢了拢发，直了直腰，回复到他初坐时的姿态。

‘看来今天我不该来。’刘备这样说。‘现在知道太晚了。’有人答他。‘留下封信，行不行？’‘自然是可以，最好，再署上您的印。’‘官印？私印？’‘在官为官，在私为私。’他这样答，惹的刘备笑了，他颤着发髻，笑的有些忘形。‘那么，我只得题上我的名。’于是他也笑了，有些稚气，‘随您，您知道，我只是个小书童而已。’‘小书童。’刘备依旧在笑，他笑着说，‘可笑。’

[啪]

是棋子拍在棋盘上的响声，于是他说，‘将军，提防。’刘备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靠窗的书桌旁，在另一幕斑驳的帘下光影中写了些什么，他写的很快，似乎只是几十划，于是他折好了那纸，封了，抵给了他。

‘我已经将军了。’他接过那信，然后这样说。‘只是空头将军，是活棋。’刘备抱着手站在那里，看着那棋。‘要走吗？’‘是的，还是活棋。’刘备这样说，却没有坐回棋盘旁，他一撩帘子，将被秋风挑拨的乱了的光让进了屋里。‘多谢您肯与我一弈。’‘改日再来讨教。’出了亭，走到院中，那两人已经把马牵了过来。

‘还来吗？’牵着马，过了桥，在桥的这头，那个红脸的问，‘是的，自然如是，鱼，是需要水的。’刘备这样答，另一个黑汉子听了，浅浅的一笑，于是三人翻身上了马。

临走时，那黑汉子用刀在桥头柱上刻了一横。

[哧]

是纸被撕裂的声音，往往就是这样，寄出去的信，你不会知道它是否被交到应该得到它的那个人手里，而就算到了那人手里，看与不看更不是写信人能左右的，更惶论是否会看的懂了。

他把那信撕了，于是那封信里写的什么，从此只有写信的刘备知道。

‘理由。’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需要理由吗？’是他的回答。

‘你有千斤的金？’一个粗放的汉子在问，‘没有。’‘那么你有上亿的银？’‘也没有。’‘那么你是有百万的兵。’那汉子一直问，问的都是刘备没有的，于是刘备把酒饮下，转瞬便觉得腹内暖了些。他把雪披解了，抖了抖，然后指着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人，说，‘在下只有将二名。’那粗放的汉子翘腿坐着，揉着裹在厚袜里的脚，他看看刘备，又看看他身后站的那两个人，即而和他那两个同伴笑了，他们笑的豪爽纵情，一如他们刚才唱的那野村歌。

刘备似乎也被这种豪放感染了，于是他径自坐在那酒席的空隙中，自己拿过酒壶，把自己的空杯满满的斟了。

‘我还有心。’刘备说。‘我们也有心。’那三个人也不在意，也不肯停下那笑。‘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那，哈哈哈。’

‘在下的心，是野心！’刘备这样说，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于是这话一出，小酒馆里静了些，那些听到的，都看了过来。那三个人，也有些怔了。

‘敬你！’那个稍年长的说，‘但你今次还是见不到他。我们也没有。’‘我冒雪而来，不该半道回去，否则只是白走了半道的雪，且去，他家应是有人的，去敲过了门，那么便是没白走这一路。’

‘路是从来没有白走的。’雪停了，刘备和那两人上路时，那粗放的汉子忽然儒雅的说。‘在下受教。’

路的价值在于它通向哪里，而价值这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取舍总有不同。

他与他们相对而行，是在锁了那门之后，那本是刘备准备去敲的门。于是他们下了马，他们相对迎着走，走在同一条路，两个方向。其实同一条路，虽只有两个方向，但有时候也是会有千百种价值。

‘先生看起来颇为面熟。’刘备拱手，他迎着他停在桥上，于是他问，‘先生贵姓？’‘在下复姓诸葛。’

于是刘备笑了，山野的雪总是不同于市镇的雪，那雪落下来，依旧是雪，不同于市镇的雪，落下来，便成了泥，成了任人践踏的泥。便是化了，也是晶莹的水，不会变成稀烂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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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里的人也如是，恰如这雪，飘的时候，是雪，落下来，也依旧是雪。然而，并不是在山野之中，便成了山野里的人。所以虽在这山野之中，刘备和他的两个兄弟也不会是山野的人，刘备明白这点，刚刚在酒馆的那三个人，还有他，他们也应是明白的。

刘备笑着，那雪映煌着重生的阳光，看得到渐渐在化了。

如果没记错，上次刘备来时，他只自称是个书童的。原来他姓诸葛。

‘先生莫非便是卧龙？’他听了这问，含蓄的摇了摇头，他说，‘不是。’‘可先生姓诸葛。’‘姓诸葛的人多了，并不是每个姓诸葛的人都是卧龙。’‘可先生从那屋出来。’‘那只是个屋，有人的时候是屋，没人的时候也是屋，屋就是屋，不会因为人而改变，我只是从那屋里出来而已。’于是刘备收了笑，他说，‘我要找的人，住在那个屋。他也姓诸葛。’‘将军来这屋，只是因为这屋恰好住了一户姓诸葛的人家，将军找对了屋，却认错了人，在下是卧龙之弟。’于是他说完，也一拱手，‘告辞。’

‘先生要去哪？’刘备看着他离去，踏上他们也将要走的路。于是刘备有意同行了。‘看得到的话，是这条路的尽头。’‘尽头，是哪里？’‘不知道，可能是那屋。’

于是刘备还是笑了，这如雪一般的人儿，冷艳的如同是把刀，刘备站了会，终究招呼那俩人一起上马。再与他相错，只点了点头。他们与他走在同一条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却三人骑马，一人用步，他们同路，却不能同行。

‘还来吗？’在路的转弯处，黑汉子问。

‘自然是要来的，尽头的不同，只是选择停的时候不同，其实我们都在同一条路，只是他慢点，没有转过弯来。’

然而路的弯再怎样转，终究是有自己的尽头，于是他走到了他的路尽头，正是那屋。

‘他们今天是又来了的。’他笑着，顺手带上外院的门，于是那女人伸过手来，把他松了的衣襟束紧。他出去转了一圈，应是喝了酒，脸颊腓色的红着，眯着眼睛继续笑着。‘我想，他还会来罢。’

‘下次，你怕是瞒不过他。’女人说：‘其实我也看到了，桥头上多了一道印痕，却不是交错的。那黑汉子……’忽而女人也笑了，‘来罢。’她说。‘不该错过的便不错过罢。’

于是错过了一春，又错过了半夏，刘备重又走上了那条路，时间是不等人的，但人等，于是时间往往与人是错开的，然而时间又是轮回的，春夏秋冬都走过，到头来还是春夏秋冬，白天夜晚都经历过，于是还是白天夜晚。

于是人在错开的时间里等，等那轮回的时间与人重新拼合，恰倒好处。

这次刘备等到了他，还是那幕细苇帘，但这次帘的那面却不再有斑驳的光影，因为刘备变成了屏风，他站在帘的这边，遮住了阳光，他的影拉的很长，却只能看得到脚与腿，他的影大半进了屋，屋里，全是墙的影，刘备的影掺在了里面，与他的影一样，于是似乎感觉他们的影在屋的撮合下融合了。

屋就是屋，影就是影，屋代表不了人，影同样也不行，他给了刘备一个侧躺的背，刘备给了他一双等待的眼。

等了许久，那双眼得到了回应，他坐起来，看着他，同样是用一双眼。

‘可以请我喝杯水吗？’刘备问，于是他笑了，‘可以的话，我这里有酒。’‘知道喝酒与喝水的差别吗？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刘备也笑了，他说，‘现在外面有蝉，是夏。’‘这酒，是补雪天那次的。’‘那么，秋天那次呢？那次应是菊花茶。’‘其实我也知道，你第一次来，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说破。’‘因为那是你说的，我要找的人是卧龙，如果卧龙说他自己是书童，那么我要找的就是书童。’

于是他笑了。

并排坐下，倒入杯中的是水，半杯，又掺进了酒。他问，‘那次，你写的是什么？’‘皇叔。’‘皇叔？’‘是的，很多年以来，我有着一个尊号，叫皇叔。其实谁都可以是皇叔，只要你敢说。’刘备笑了，他说，‘然而尊号并不会为你带来什么东西，因为它与现实不符，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明白的，空有这个尊号，从这边颠沛到那边，潦倒的，哪里象是皇叔那。于是我明白过来，以前一直想要这个尊号，以为有了它就能一呼百诺。等有了，才发现，空有名号，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笑了，他点了点头，说，‘那么，卧龙，也是如此吗？’刘备说了那么一气，于是把那杯中物含入口中，水也不是水，酒也不是酒，却一样解渴，一样有醺醺然的味道。

‘你愿意一辈子被称做卧龙，自比管仲乐毅的在田间耕作吗？’

刘备这样说。于是两个男人都笑了。

‘你三弟又在那桥头柱上刻了一横，看来是要我去补那一竖了。’

他这样说，于是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然而我手中并没有刀。’‘我可以借你刀，或者说，我就是你的刀。’‘其实那天在桥上我说的如实，或者你会疑惑。可我想你看到她，应该会懂。’于是刘备讶异的看着他把里屋的布帘子挑开，而女人穿着白鹤麾摇着羽扇走了出来，于是刘备和她四目对视，于是女人笑了：‘均，这就是你为我选的男人？’

于是刘备也笑了，‘是罢。我是你的男人了。’

那天，黄历上写着：驿马动，火迫金行，将利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