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草鞋的男孩

三国文化博览

涿郡，汉高帝六年（纪元前201年）设，辖二十九县，郡治所涿城在东汉的时候便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都市了。来自北方边地的几大互市所得的货物均在此集合，其后转运往全国各地。

　　城南的大市场里，你可以找到来自匈奴的骏马、毛皮；挹娄①的弓箭、貂皮；秽貊②的虫草、麋鹿；高丽的人参、木材等等不一而足。因此，当中原之地日渐凋敝之时，这个边疆城市却因商业流通显得甚是繁华。

　　是日午后，正是一天里最为慵懒的时刻，曹操策马行过市场。

　　在取得了陈蕃的遗书以及张俭的证词之后，他便星夜离开右北平，一路沿官道回归洛阳。为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曹操无心浏览沿途风物，即使是涿郡城这样少见的繁华商业城市他也打算直穿而过，不做逗留。好在大宛马神骏非常，一日行上数百里绝无丝毫为难，曹操本人过去行猎之时也有许多野外过夜的经历，是以露宿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一件为难之事。

　　即使是午后，市场上的人依旧不在少数，曹操只得收束坐骑，随着人流向前缓缓而行。心中有事的他对于这种慢吞吞的节奏颇感不耐。眼前，身穿各色衣着，或清洁或肮脏的男男女女在狭窄的街道上来来往往，象一条浑浊的河流。道路两旁大多是档次不同的饭馆酒肆，锅里煮着猪牛羊肉、各种菜蔬或梁柱上高挂烧鸡、烤鸭的店铺鳞次栉比，酒肴的香气、廉价的脂粉气、体汗的臭气、尘土的呛味以及阴沟中的臊气混和杂糅与一股说不清的浓烈的怪异味道，在狭窄的空间中回旋盘绕，忽而升腾凝聚，忽而飘飞扩散，轰轰然熏人鼻端，直是中人欲呕，更令曹操的心中生出一丝焦躁之感。

　　行过几个路口，曹操发觉这人流的速度慢了下来，不一时已变成一股浓稠得无法流动的凝固物质。

　　"前面怎么了？"

　　这个念头方才涌起，一个清亮悦耳的童声传入耳鼓。

　　"来啊！来啊！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在搞什么？不象一般的叫卖人啊。"

　　曹操暗自忖度着，翻身下了马，牵着缰绳缓缓向前。

　　“看清楚啊，走过的，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啊，如此精心编织的草鞋，哪怕去到洛阳的市场上也找不到第二份呢。”

　　童音叫的愈发响亮起来。

　　“哎呀，有点巧言令色，厚颜无耻了，不过蛮有煽动性的。”

　　曹操暗自好笑之余，开始对这个小商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一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假话大声说出来，也需要足够的胆量了。

　　“哎哟喂--”

　　那个商人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唱起来。下面的歌词引发了围观者的捧腹大笑。

　　我的神力大无敌啊，哎哟喂！

　　嗨唷嗨唷草鞋编啊，哎哟喂！

　　只要肯穿在脚底啊，哎哟喂！

　　包你能行三千里啊，哎哟喂！

　　这样的歌，他一口气反复唱了三遍，引得众人每当他一句唱罢，便会和着他异口同声的喊出“哎哟喂”三字。竟然是形成了一人领唱，众人齐和的热闹景象。

　　“振臂一呼，万夫响应！”

　　这八个字倏忽之间流过曹操的心间。这个男人看来不简单啊。

　　再向前挤上几步，一幅用白粗布做成的招牌映入眼帘。那上面用黑色的墨笔写着“楼桑村编织名人御用意”十个大字。

　　“这个家伙，连招牌都如此自命不凡呢”

　　“看到了吧，楼桑村啊，各位父老乡亲都知道这个地方吧？”那人自问自答道，“就是那棵大桑树下的村子啊，那可不是一般的桑树，是光武皇帝坐下休息过的地方呢！我的草鞋和草席，也都是坐在那下面编织的哦。”

　　“自比光武皇帝吗？是他的志向吗？”

　　曹操愈发想看到这个人了。可惜前面的人已经挤成了一团，无论怎样用力，都难以分开人丛。

　　“小伙子啊，你唱得这么好听，真受你的关照了。我来买一双吧，小一点的有吧？”

　　一个女人成为了第一个顾客。

　　“有啊，有啊！谢谢小姐赏光。穿上这鞋子定会让您的更加光彩照人。”

　　“啊，叫我小姐么？真是太不好意思啦。”

　　受到恭维的女人兴奋得尖叫起来。

　　“我也要，我要十双！喂，后面的草席也给我吧。”

　　人们开始争相购买起来。只是一盏茶的时光，那人的货物便一扫而光。买到货物的人兴高采烈，没买到的人却显得有些兴味阑珊。然则，无论如何，人群终究是散去了。那个男人也终究落在曹操的眼底。

　　“好大的一对耳朵啊。”曹操一眼看出构成这个男人独特相貌的关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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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形容这个人呢？年纪大概有十四、五岁左右吧，生得一脸聪明相，还稍微带着一点市井油滑，总之是一个将大话与认真这两种水火不容的因子同时穿在身上的奇特人物。他翻动着双手，灵巧得清点着今日的收入，然后快活得叫着：“太尉，跟我走吧。”

　　“太尉？”曹操一怔之下，这才发现，所谓的太尉原来是蹲在他脚下的一条白色小狗。

　　“居然以”三公”贵人来为宠物命名，还真不是一般的说大话呢。”

　　“御使大夫，回去的路上，你会轻松许多的。”这次的谈话对象居然是一头拉车的老马。

　　“‘三公‘已有其二，还会有丞相吗？”

　　曹操念犹未绝，立刻从那人的自言自语之中了解到丞相居然就是栓马的木桩③。

　　刚才那么喧闹，这条狗和这匹马居然连叫也不叫。吵闹的人和安静的狗，如此组合还真是怪异得很呢。真是个从内到外，向四周扩散着奇怪因子的人啊。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曹操。可能是将他当作了来晚的顾客吧，那人歉然一笑道

　　“这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的货物全卖光了，欢迎明天惠顾。想要什么先告诉我，我会记得给您留下一份的。如果不方便来，告诉我地址，我会叫我家这认路的‘太尉‘给您送到府上去的。啊，不对啊，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嘛。”

　　曹操向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啊，是这样啊。”那人被曹操的眼神刺得有些不舒服起来，他搔了搔头，报上了姓名。

　　“我叫刘备，字玄德。本地娄桑村人。”

　　“在下曹操，字孟德。现居洛阳。”

　　“我记住了！”刘备也点了点头。曹操发现，他在点头的瞬间便已经调整了心情，别扭的感觉也消失无形了，同时目光也回敬了过来。那目光之中却无一丝敌意，反而是带有几分亲近之感。如果说曹操的目光如剑，那么刘备的目光则是一面盾牌。

　　“曹兄啊，你的眼神好厉害啊，好像两把利剑一样。我敢打赌，肯定比你腰间的双剑更为锋利。”

　　“玄德很直率啊，不错！以后叫我孟德好啦。”

　　“好！孟德兄！去我家坐坐吧。”刘备发出了邀请。

　　“多谢盛情，可惜我现在身有要事，不便久留，日后有机会，定然登门拜访。”

　　“遗憾啊。”眼睛里面的表情和口中说出的话语全然一致，随即一变，又转为快活的表情，”不过有缘者终究会再相遇，孟德兄一路保重，恕不远送啦。”

　　刘备拱手致意。曹操还了一礼，飞身上马，又看了他一眼，便催马沿着前面清净下来的街道飞驰而去。刘备目送着曹操的背影，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直到他懒懒得打了哈欠，才摇摇头，转身走开，心中暗自羡慕着曹操的坐骑。

　　“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这样一匹好马呢？”

　　这一次相会，对于历史而言并无任何意义。但是在他们九年后重逢之日，却又有着别样的感慨，而相比他们此后几十年的恩怨纠葛，和睦对立，这一次的意义却又显得不同寻常。因为在后来的岁月之中，再也没有提供给他们彼此看到对方真实一面的机会。

　　“玄德啊，帮个忙吧。”临接摊位的张老汉呼唤着。他是一个卖肉的屠夫。却有着一张和善的脸孔，全然不像一位每天与屠刀血肉打交道的人。

　　“好啊，好啊，有事情就尽管吩咐吧。阿飞兄弟不在家，我来帮忙责无旁贷。”

　　刘备对于这位老人是相当尊重的，二人经常彼此关照，算得上忘年之交。刘备口中的阿飞是老人的儿子，比刘备小上一岁，力大无穷，性情暴躁，喜好游侠，经常不在家中。

　　“啊，老伯啊，我知道了，是在为这个很好吃的东西发愁吧？”

　　刘备大步行到张老汉的案板前，用手揪着一只猪头上的耳朵大声问道。那猪头的面部表情很是安祥，完全是得享天年的样子。不知道老人在宰杀的时候是怎样让它有如此觉悟的。

　　 “哎呀，你也看出好吃来啦。不愧是身负‘鬼流星‘之名的人物啊，就是比一般人识货。别忘记拿一些回去给妈妈吃哦。”

　　“您老就别客气啦，我来帮您卖掉它。看它如此可爱，不在大家的肚子里面安静埋葬掉，那就实在太对不起呢。”

　　刘备再度扯起嗓门大声叫卖起来。

　　“哎呀呀，南边来的，北边往的，东门里住的，西门外走的。都来看看这头猪宝宝吧！它绝对不是一般的猪哦！喝的是来自天上，灌溉扬州的大江之水，吃的是司隶校尉亲自督促种植的御田米脱下的糠麸！这可是连皇家御马都享受不到的饮食啊。”

　　刚刚散去的人群又渐渐围拢过来。

　　“看看这肉质，多么富有弹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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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备掂起劈肉刀，拍打着猪头叫道。

　　“看看这樱桃般的肉色啊，少女的唇也不过如此吧？如果易牙（春秋时代著名的烹调名人）重生，看到这么美好的肉色，一定会抱着它大声痛哭，然后立刻精心烹制。那口感，那香味，连舌头都能融化呢。红得发亮的肉汁，浇在雪白的大米饭上，其味道能让十里之外的行人都会口水长流呢！”

　　听到这里，人群之中真的有些人感到口中水份大生，喉头的运动幅度随之大幅度增强。这种表情落在张老汉的眼中，不觉佩服万分。

　　“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又有这样一副好心肠，比我家那个到处乱跑的阿飞强太多了。”

　　“哈哈，馋了吧？”刘备的双眼准确得捕捉到了每个人的细微动作，“知道它为何会如此美味吗？因为它就是中山靖王刘胜的转世呢。当年他也曾是一位蕃王，不小心犯了罪过，被阎王罚他来世变成猪宝宝，以添补各位空虚的胃口来赎罪。”

　　“哎呀，这样说可以吗？会不会……”张老汉小声提醒着。

　　“做善事嘛，应该大声宣传的。”

　　刘备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

　　“看看我吧，我的嗓门怎么这么大呢？喊了这么久照样神完气足呢？都是拜这位张老爹的猪肉所赐呢。”

　　“哎哟哦--”

　　我的力气大如天啊，哎哟哟！

　　全靠猪肉肚里面啊，哎哟哟！

　　每天吃肉力量大啊，哎哟哟！

　　吃得精神饱又满啊，哎哟哟！

　　一曲高歌引来了众人的欢笑和抢购，一头肥壮的猪不久便消失在众人的手中。同时，张老汉的手里出现了一大堆铜钱。

　　“呼--”刘备长长得喘了一口气，望着空空如也都案板满意得拍打着满是油腻的手。”它终于得到安息啦。”

　　“哎呀！真是糟糕！把你的那份也给卖掉了。这太失礼了，这些钱就千万请收下，一点心意……”

　　老人满面悔意，将一把铜钱递向刘备。

　　“老伯啊，钱就不收了。以后有这样好玩的事情，记得找我就好啦。”

　　刘备一脸轻松，笑意昂然。

　　“哎呀呀，玄德啊，我看你才是糟糕透顶呢。”

　　突然插入的声音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落，令刘备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站在他身后的是两个与他年纪相仿少年。左首的身材高大，形容剽悍；右首的身材敦实，相貌老成。

　　“啊，是伯珪兄啊，还有德然，你们怎么有空来逛市场啊？”刘备的表情很象被捕快捉到手腕的小贼。字伯珪的剽悍少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瓒字；老成少年则是刘备的同族兄弟刘德然。他们都拜在本郡名士卢植门下学习儒学。卢植字子干，做过九江郡的太守，是一位德行与学识都有着良好风评的君子。《后汉书》形容他”身长八尺二寸，音声如钟”，总之是一位拥有相当威严的气度的伟岸男子。致仕后，在本郡无偿授课，教化一方，刘备、公孙瓒和刘德然都同时拜在他的门下学习，虽然彼此性格不同，却是结下了深厚的同窗之谊。

　　“说是买光货物就去听讲，怎么还在磨蹭呢？”公孙瓒显然是继承了老师的威严姿态，即使普通的询问落在对方的耳中也有着指责的口调。

　　刘德然则继承了老师的沉稳气度，开口便是说教：“你这样逃学，会给老师添麻烦的！”

　　“好啦，好啦。知道啦。这就去！”刘备敷衍着。一旦被这两位朋友联手修理，他就会感到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老伯，回见！”刘备挥手道别，飞快得收拾起自己的摊子，堆到”御使大夫”骖乘的车上，撇下可怜巴巴的“丞相”，乖乖得随着二位“捕快”归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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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汉末魏晋时代的东北少数民族之一，今天满族的直系祖先之一。记载于《后汉书》、《三国志》、《晋书》之中。

　　②高丽族的前身之一，秽族与貊族的合称。最早见于《逸周书。王会篇》，据说曾经以属臣的身份参加过成周之会。后屡见于《诗经》、《史记》、《山海经》等书中。台湾学者刘义棠先生考其为古代东夷族别种，春秋战国时代散居于渤海沿岸，为华夏开拓所逼迫，迁移东北及朝鲜半岛（《中国边疆民族史》上册，台湾中华书局1982年版，79页）。

　　③《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载“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