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图嘴痛快不要命的祢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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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祢衡在《三国演义》里从出场到消失不足半回，《三国志》甚至没有专门为其立传（只《荀彧传》附有裴注一段），但却凭其出格言行，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敢于在国宴上光屁股，敢于当众痛骂权倾朝野的曹操以及诸位文臣武将。由于《三国演义》拥刘反曹，祢衡这段与吉平下毒一段在同一回，题曰“祢正平裸衣骂贼，吉太医下毒遭刑”，意图昭然。读者若不加批判来读，会有一种痛快、惨烈与惋惜交融的感觉。传统京剧《击鼓骂曹》沿袭《三国演义》立场，也无非借历史故事鞭挞奸臣以泄愤。而我们读小说时，若参照裴注及后汉书相关记述，以客观态度平心而论，则可得出另一种看法。
　　关于祢衡的才能，已展示出的，一是嘴皮子利索，言辞犀利刻薄得能像刀子一样伤人；二是敲鼓敲得有艺术感染力，能让听众慷慨流涕。据他朋友孔融说，他记忆力超强，能过目成诵，这我们也可相信。还有一点，就是胆大包天，不怕死。
　　但他有一重大缺陷，就是不能与人友好相处，以至人见人厌。
　　祢衡性格与杨修有些类似。但杨修平时尚能自持，只是偶尔不慎，显示一下小聪明，给人“恃才放旷”的印象。这祢衡则极端得多。他的伤人，有些情况下情有可原，但更多是因狂妄目空一切，有时候还不知好歹。
　　孔融把他推荐给曹操和汉献帝，那推荐信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孔融肯定是好意——想给他个出头机会（有人认为孔融这是故意拿他来给曹操难堪，我觉得不至于。为自己政治目的让祢衡送命，那样的话老孔对朋友就太不厚道了）。《三国演义》没写祢衡不愿来。《后汉书》写他到许昌一带云游时怀里揣着名片，本就为寻找机会；由于没有机会投出去，天长日久，名片上的字迹都模糊了。孔融屡次向曹操推荐他，曹操就答应见一下。可这时祢衡又故意拿一把！不仅不来，还放出狂言，惹得曹操不高兴。见面时曹操故意怠慢，其实就是为治他的傲慢无礼。他既然答应来，本意应该是想得到重用。可他一到朝堂，就显出自己涵养太差、不能自控的弱点：
　　行完礼，只因曹操没给让座，他就骂上了！他既称饱读诗书，不至于没读过《史记》，不知道郦食其见刘邦的故事吧？郦生初见沛公时，老刘正让两个女服务员替他洗脚，也没给让座，还骂了郦生。人家小郦都忍了。祢衡如果稍忍一下，或者像郦生那样，策略地婉言提示曹操一下，也许机会就来了。要知道，曹操毕竟爱惜有真才实学的人啊。
　　不能认为祢衡是因为恨曹操，故意来骂奸臣出气的。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据《三国志》裴注记载，在见曹操之前，祢衡就随便褒贬别人，见到不如他的，他理都不理。当地人都因此憎恶他。
　　祢衡见到曹操，先把曹操身边几乎所有最著名的文臣武将骂了一遍：他说荀彧只适合吊丧问疾，荀攸可以看坟守墓，程昱可以去看大门，郭嘉只会朗诵辞赋，张辽该去击鼓敲锣，许褚去牧牛放马……。他还像本山大叔一样拿人的残疾找乐：人家夏侯惇刚丢了一只眼，因太在乎身体损伤，把自己掉出来的眼珠子都吞下了，正烦呢。他却往伤口上撒盐，称夏侯惇是“身体完好的将军”。如果说曹操怠慢他了他骂，这些文臣武将可都没招他惹他啊！
　　接下来他就吹嘘自己、炒作自己，把自己说得登峰造极，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经天纬地之才。旁边张辽气得要砍了他，曹操怕别人说自己心胸窄，没让动手；而派祢衡当鼓吏，想羞辱他一下，杀杀他的傲气。
　　这下他敲鼓的才艺得以展示，而他借此机会又搞了一次“行为艺术”！在曹操举行的盛大宴会上，祢衡敲完一通《渔阳三挝》，旁边人大喝：“为什么不换新衣服！”他就当众脱下旧衣，来了个全裸！那时的人封建，害羞啊！虽然在座都是男宾，也都把脸遮了。要在今天，各种媒体记者肯定一阵狂拍，第二天加上什么“走光”之类标题发出去。
　　祢衡脱完，慢慢穿上新裤子，脸色不变。这心理素质，只有今天的干露露小姐可与媲美。曹操批评他无礼，他就回骂曹操不识贤愚、不读诗书、不纳忠言、不通古今、不容诸侯、常怀篡逆。细析祢衡所骂六条，前四条不符实际，因为大家公认曹操是个比较知人善任的主公，读了些诗书，有著述，学问不大也不算小；第五点“不容诸侯”谈不上缺点优点，因为他就是要灭不服调遣的各路诸侯；只有第六点击中曹操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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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骂不见于《三国志》裴注和《后汉书》，是反曹立场明显的罗贯中虚构出来，让小说中人物为自己出气的。京剧《击鼓骂曹》对此又大肆渲染，于是后人就有了祢衡是反奸斗士的印象。史书里的祢衡始终未攻击曹操的篡逆；小说里的骂辞，也主要针对曹操态度的轻慢。祢衡最在意的，不是道德与正统问题，而是自己是否受到重视。《后汉书》里说，祢衡穿好衣服后又敲了三通鼓就离开了。曹操见状并没恼，笑着说：“哈哈，本来想羞辱他，反叫他把我羞辱了！”孔融跟出来责备祢衡：“你毕竟是个雅士啊，怎么能这样呢？”他这样做也害了推荐他的孔融，孔融心里肯定不高兴。
　　曹操不杀祢衡，而想借刀杀人，就派祢衡出使荆州见刘表。荀彧等众文武奉命在东门外为他饯行。因为大家都挨过祢衡骂，心里有气，荀彧事先告诉大家：祢衡来的时候，大家不要起身！结果，祢衡又把众人骂了一顿，弄得大家恨恨而散。
　　到荆州见了刘表，祢衡又讽刺这刘景升，刘表只好把他推给黄祖。这当中的曲折，由于对塑造祢衡“反曹斗士”形象无益，《三国演义》略去了。《后汉书》载：一开始刘表对祢衡很客气、很重视，因佩服祢的文才，文章奏章都让他定稿。他后来多次侮慢刘表，刘表才把他打发走。
　　到了黄祖那里，又重演了前面一幕：开始黄祖也很尊重他。不料，有一次俩人都喝醉了，黄祖问祢衡，许都有什么有才能的人。祢衡说：“只有我大儿孔融和小儿杨修，其他人都不值一提。”你看看，对他一直很好、也被他肯定的这二人，还都被他这样称呼！
　　黄祖接着话茬问他：“你看我怎么样？”
　　祢衡回答：“你就像庙里的泥菩萨，虽然受到祭祀，却从来不灵验！”（《后汉书》里说他还接着骂黄祖“死老头子”）。黄祖终于忍耐不住，把他杀了。祢衡临死还骂不绝口。
　　曹操轻慢他，他骂；刘表和黄祖尊重他，他还是骂。
　　看了这些记述，不由使人觉得：这祢衡精神确实有问题。似乎他故意找死，骂人有瘾——见谁骂谁，提谁骂谁。而被他骂的人，都是凭自己本领混出来的，哪个能耐都比他大。他所骂对方的弱点，有些是子虚乌有，起码不符实情。
　　一个不会做人，和任何人都处不好、让人人厌憎的人，即使记忆力好，即使敲鼓敲得好、文章写得好，能算是优秀人才吗？能委以重任吗？
　　不过，从祢衡本身角度而言，他的人生目标，也许就是图个嘴痛快，就是语惊四座，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博出位。人际和谐乃至自身性命，均非他所关注、所在乎。那么，把当时显赫人物都骂个遍，虽然一生没甚众所公认的贡献，他却出了名，后世人也把他记住了，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