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对于文学的社会价值,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就是说文学作品可以陶冶情操,王充在论衡中提出了“为世用”的观点,称其“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世用,一篇无补”,一言以蔽之,就是说文学是为思想服务的,而在封建时代,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所以当时辞赋一类的作品知识用来“作乐”的,扬雄甚至说它“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但曹丕则所见与前者不同,他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把文学作为一个“专业”提了出来,认为文学虽然可以为政治服务,但绝非政治的附庸,所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样的观点无疑是很客观的,正是基于这种观点,他才能对文人们进行客观的评价,如“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馀度。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也正是曹丕以其九五之尊的地位肯定了文章也可以“经国”,可以“不朽”,把众多知识分子从皓首穷经的桎梏中解脱了出来,从而造就了建安文学蒸蒸日上的空前盛况。另外,曹丕对文学的价值的肯定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他之后,范晔《后汉书》首创了《文苑论》,再后来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成为中国古代文学评论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当然,曹丕作为封建统治者,他所说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除了肯定文学的社会作用之外,还可以认为是对文士们的一种警告,他明确指出,文人的最佳处世方式是“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要想着什么立功扬名,以免招来杀身之祸。我们知道古代所说的“三不朽”,即“立功、立德、立言”,而曹丕的观点至少有两点与此不同,他直接把“立功”排除在外,然后又以“著篇章”代替了“立言”,这显然是为了巩固他的统治的。自古以来,帝王对人才可以说是又爱又怕,秦始皇焚书坑儒,汉高祖敌破臣亡,曹丕此举,较之二者无疑有很大的进步,但还是难免落其窠臼,这大概就是时代的局限,历史的深积,才高如曹丕者,也未能超脱其外。
三.曹丕的诗歌
《燕歌行》(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善哉行》(其一):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燕歌行》是曹丕通过“男子而作闺音”的性别变换写成的“代言体”诗歌。从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讲,《燕歌行》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比较完整的七言诗。在它之前,《诗经》中的七言诗非常少,而且无论从结构上还是从用韵上讲都与真正的七言诗相去甚远,而《楚辞》中的七言诗又沿用了诗经中的“兮”等字眼,不能与后来大规模发展的七言诗相提并论,汉代乐府中虽然七言句从规模上说有了一定的发展,但也只是夹杂在各种句式之间,没有真正的独立。再回过头来看《燕歌行》,句句用韵,一韵到底,而且都是押的平声韵,这是典型的近体诗风格,到了唐代才有了大规模的发展和更新,所以在诗歌史上,《燕歌行》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曹丕的开创之功是毋庸置疑的。从内容上讲,它描写的是一个女子在秋夜遥望银河,见牛郎织女而怀念远出未归的丈夫,它真实的反映了战乱给社会、人民带来苦痛,情意悱恻,悲不自胜,清人吴淇说它“风调极其苍凉”,这句话很能代表曹丕的诗的整体风格,作为曹操的后继者,他少了曹操“济天汉,至昆仑”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多了“草木摇落露为霜”那种对离悉别恨的幽沉感伤。众所周知,曹丕与曹植争宠,表现得工于心计,善于伪饰,掌权后的一系列对诸王进行严密控制与无尽迫害的政策也表现了他残暴的一面,但通过《燕歌行》这一系列的作品我们又发现了曹丕多愁善感、浮华浪漫的一面。元稹说他的诗“遒文壮节,抑扬哀怨,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清人陈祚明也说其“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盻无非可怜之绪”。所以说曹丕的性格是具有两面性、矛盾性的。试想,一个人处心积虑的想登上权利的颠峰,这必然导致他善于伪饰,刻薄寡恩,这让他不能随意的把自身感受体现出来,而同时他内心本来又是体恤多情,所见所感极多,这样就很容易发出“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的感慨。所以,在曹丕“贵公子”、“同根相煎太急”的表面下,藏着一颗孤寂又无奈的心。
或许正是曹丕内心的多愁善感与孤寂,使得他对思妇“伤茕独之无恃”的心情览之无余,同时又借之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这样的作品在曹丕的诗歌中占有较大的比例,如《寡妇赋》、《出妇赋》、《离居赋》、《感离赋》等。
也正是由于内心的孤独,使得曹丕对人生“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感慨良多。“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另外《大墙上篙行》:“人生居天地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为何自苦,使我心悲”,《芙蓉池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邀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等等都表现了曹丕对人生苦短的无奈。曹丕对人生的深入思考和感慨在古代帝王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不要说在他失意时,就是在“延宾高会,酒酣乐作”之后,也会“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在“丹霞蔽日,采虹垂天”之前,也会哀叹道“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就现代看来,这样的思想似乎有些消极,但首先,这种消极是来自于当时社会的动乱,经天纬地如诸葛亮者,躬耕之时尚且“苟全性命于乱世”,其二,曹丕虽然认为“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但作为帝王之尊,他不象李煜那样文而不治,不象福临那样出家为僧,更不像刘彻那样“不问苍生问鬼神”,在政治上,他也力求励精图治,刘克奘《后村诗话》中就说他“忧至死未终,何时而可乐乎?”更何况即使是雄才大略、戎马一生的曹操不也一样感慨“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所以,曹丕这种对人生看似有些消极但实际上很客观的看法显然是无可厚非的。
从整体说来,曹丕的诗歌虽然也有“伐灵鼓之硼隐兮,建长旗之飘摇;跃甲卒之皓旰兮”(《述征赋》)那一类描写出征的壮观的,但不具有代表性,他的诗大多属于悲沧凄凉的风格,作为一个政治家,也许这有些和身份不符,比如陈严肖就评论曹丕道:“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作为政治家而能体恤人情,更是难能可贵的。
最后,我想引用陈寿《三国志》中的一句话来概括曹丕:“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文,博文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以旷达之度,迈志存之道,克广德之心,则古之贤王,何远之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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